Column thirty four
門開了,露出安娜的臉孔,室内很暖和,與外界寒冷大相徑庭的熱量,将她的臉孔熏成了粉紅色,像隻過于精緻以至于顯得不真實的洋娃娃。其實即使沒有那些熱量她的臉色也并不差,皮膚飽滿,嘴唇紅潤,海蒂妥當的安排讓她過得很好。
“我的寶貝,你終于回來啦!”笑意織就了安娜彎彎的眉眼,她踮起腳尖,做出擁抱的姿态,朝前撲過來。我下意識張開雙臂,媽媽,我的媽媽,你還好嗎?你過得怎麼樣?你會想我嗎?
我不能抱她。
連忙後退好幾步,一隻手伸出來扶住安娜的胳膊,手指在皮質手套下忍不住抽搐一下,真軟,軟到不用力就能捏碎她。
即使不能擁抱,她也還是我的媽媽,對嗎?
“你還好嗎,我親愛的?”安娜關切地向前幾步,上下打量着我,她細細的眉毛微微皺起來,牽引出幾道長長的溝壑,“你怎麼穿這麼多?”她懷疑地看着我,“現在是六月天。”
“旅社活動。”我連忙将圍巾更裹緊一點,走進房子将暴躁的大風拒之門外,狂風不滿意我對它的輕視,不死心般一下下用身體撞擊鐵制欄杆,發出空空的聲音,“下個月有個旅行計劃是去西伯利亞地區,就目前來說還差點人數,老闆讓我們多加宣傳。”
這個理由聽起來還算合理。不論過去還是現在,夏日裡站在街上穿着厚重玩偶服,帶着悶熱無比的卡通頭套,明明被悶到幾乎喘不上氣,還堅持扯開嗓子派發各種各樣傳單的人總是不少見,相比他們來講,我這樣實在不算誇張。
更何況安娜從來就不是那麼細心的人。
“這身行頭穿起來很麻煩,我不想脫。”怕她不相信,我用力扯了扯長外套,露出裡面的厚毛衣和毛衣後的襯衣下擺,“太多層了,真的很麻煩。”
說着我揮了揮帶着手套的手,手掌合攏在一起放到嘴邊,深呼吸做了個誇張的哈氣姿勢。外套,圍巾,手套,不去寒冷到能凍掉鼻子的西伯利亞又能去哪裡呢?
安娜被我逗笑了,她暫時放下觸碰我的念頭,“好吧,那好吧。”她這麼說,将我往房間裡引,“既然如此你就穿着它吧,好不容易找到這麼好的工作,是應該好好珍惜。”
她毫無疑心的轉過頭,開心地向裡間走去,塑料拖鞋在地闆上哧拉出刺耳的滑音。
我點了點頭,很高興糊弄過這一關,跟着安娜走進房間裡。在我來到沃爾圖裡三天後,海蒂曾問過我,是否需要為安娜換所房子。
“你們的···住所太小了,環境也不好,那不适合生活。”她是這麼說的。
我回絕了這個善良的提議,阿羅能讓人幫忙照顧安娜已經是意料之外的事,我都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熱心,這份恩情就已經讓人還不起,至于換房子什麼的,更是想也不敢想。
佛羅倫薩的合租房我當初交了三個月的租金,足夠安娜安心住上一段時間,至于以後,我已經能基本控制住自己的本能,不必擔心随便看到路人,就忍不住想咬上一口,所以在普奧利宮清閑無事的時候,大概可以出來打工賺錢,現在的我不需要休息,也不用擔心太晚回家遇上流氓,早班夜班都能全包。
居住在宮殿裡的古老吸血鬼,忙于生計四處奔波的年輕人類,有個詞怎麼說來着,哦,斜杠青年。
這個想法娛樂到我自己。
而且,就算是我對換房子沒意見,也無法向安娜解釋,她的女兒到底做什麼一夜之間賺到那麼多錢,足夠讓她從逼仄的合租卧室搬到三房一廳的大公寓,總不能告訴她,你的女兒已經不是人了,而她的非人類同伴們恰好有錢又熱心,願意為你提供更好的生活條件。
有些事情是不能讓安娜知道的,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彼此心照不宣,就像是善意的謊言。
善意的謊言,孩子們總這麼說,和朋友互相擠眉弄眼,秘密就潛藏在傳遞的眼波之間。善意的謊言,我将自己的眼波吞進肚子裡,沒有人能分享我的心事,所以這注定是一段隻能自我消化的故事。
什麼都不能告訴安娜,即使她是我的媽媽,是我的避風港,是我的安全屋,是這個世界上最該了解我關懷我照顧我的人,但很多時候我卻覺得她依然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比我任性脆弱得多。
所以,所以也沒有什麼即使,我将即使後面隐隐作痛的句子也塞進肚子裡,給我老實點。
不過哪怕沒有更換房子,海蒂還是弄來了足夠多恰當的裝飾和用具,讓這個原本逼仄寒冷的小空間,變得溫暖舒适起來。
靠近窗戶的地方原本是一張隻有空床闆的單人床,那是給安娜睡的,它太小了,而且也不結實,不适合兩個人一起,所以我一般在靠近小床的地闆上用報紙打地鋪。
剛到佛羅倫薩租到這間房子時,那張床上蒙蒙的全是灰,沒有任何床具,唯一的床闆還是好心的上一家租戶留下的。第一天晚上安娜睡在上面時,一直在翻身,我知道她是因為空床闆太硬睡不着覺。
于是第二天,我就去救助站撿來一堆破衣服和褲子,還有各種五顔六色的廢棄毛巾,将它們全部清洗過一遍後,又央求我們的鄰居珍妮太太借給我一些針線。
珍妮太太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根據街頭好管閑事,愛打聽八卦的早餐店主湯姆所說,她是死了丈夫的寡婦。
珍妮太太的一條腿有些跛,長着一張長馬臉,淺棕色的眼珠,藏在堆疊着皺褶的眼皮下,充滿懷疑地将扒住她家窗戶框的我,從頭到腳掃了一通,然後才一瘸一拐走進她的小房間,将一團纏成亂麻的黑線和一根閃閃發亮的銀針搜出來遞給我。
“兩個星期。”她的聲音和她的外貌一樣,形如枯槁,如同凋謝到盡頭的花朵,掐碎花瓣也無法擠出一點汁液的頹靡和孱弱。
這麼說來,我還沒來得及将用完的針線還給珍妮太太,就被弄到沃爾圖裡去了。不知道珍妮太太有沒有來向安娜索要過這些物件,但我知道安娜是從來不關心,也不知道這類東西放在哪裡的,所以不論珍妮有沒有來過,她都終将無功而返。不論如何,等我離開時,一定要去向她再次緻謝,并且未能及時交還的表達歉意。
然而現在,那張用各種舊衣服和舊毛巾拼湊起來充作軟墊的空床,已經徹底變了個樣。我縫紉拼接的毯子早就不知道被扔去了哪裡,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看起來就彈性十足的床墊,上面罩着整潔的床單和被罩,一個粉白色的枕頭墊在疊得不太整齊的同色系被子上,安放在床的一角,床下擺着兩三雙鞋,都是很新的貨色。
“怎麼樣?是不是還不錯?”安娜咯咯笑着,将一隻裝滿櫻桃的玻璃碗放在床頭櫃上,拈起一顆放進嘴裡,她一屁股坐到床上,左手撐住床墊用力按了按,身體随之彈動幾下,像個在玩蹦蹦床的小孩。
櫻桃,玻璃碗,這一定也是沃爾圖裡的手筆。海蒂會怎麼說?你們之前的飲食對身體營養健康可半點好處,讓你的媽媽吃些水果吧。
“你這份新工作的待遇真不錯。你的那個同事···叫什麼來着?”安娜歪着腦袋想了幾秒,“吉安娜!是叫吉安娜對吧?她可真是個好人。就是她來告訴我,你臨時被派去帶埃及的旅行團,因為時間太緊就沒來得及回家。她不是還幫你拿了衣服走?你收到了嗎?”
看來雖然是海蒂安排了照顧安娜的事情,但真正來進行操作的人卻是吉安娜。也對,海蒂畢竟是吸血鬼,不論受過多少訓練,也沒有哪個人能真正确定自己和人類同處一個空間的時候,能百分百保證對方的安全,因為本能與天性,真是樣可怕到很難遏制的東西。
“我收到了那些衣服。”
我回答着安娜的話,眼神卻依然在打量這個房間,床頭櫃無疑是新添置的,看得出來安排它的人很小心,為了不露出破綻,選的并不是如同普奧利宮内部那樣,很昂貴的木料,就是種很普通的仿桃心木,在同樣是新添置的鵝黃色床頭櫃燈下,木紋裡旋轉出熨貼心靈的溫暖光暈。
“哦,還有這些床具。”安娜意猶未盡,繼續和我分享她的生活,“床具也是吉安娜送來的,她說你們的旅社最近正準備搬到個新地方,這些員工宿舍的東西全部要清理掉,她覺得很浪費,就把品相還不錯的那些拿來給我選,你和她關系還不錯的,對吧?”
“對。”我警惕地點着頭,斟酌語氣和用句,莫名有種成為被審犯人的感覺,“我和她關系不錯,講過一點以前的事。”
安娜的笑容凝固了一下,“噢!”她含糊不清地嘟嚷着,扭了扭裙子下擺,又将它松開時,笑容已經重新回到臉上。安娜就是這樣,情緒來的快去得越快,特别是對于那些她不想提起的事,更是可以飛速選擇性遺忘,我有時候真希望遺傳到這種樂觀的技能,那大概會快樂很多,
“那她真是個善良的好姑娘。”安娜吐出櫻桃核,一點殷紅的顔色粘過手心,她将那個核放在床頭櫃上,又伸手去拿另一顆櫻桃。“她本來送來了兩種顔色的床上用品,一個粉色一個灰色,我比較喜歡粉色這個,所以就選了它。”
安娜頓了頓語氣,右胳膊肘撐在翹着腿的膝蓋上托着下巴,帶着淡淡魚尾紋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着我,“你不會介意吧?”
她就像個拿零花錢亂買了東西的小孩,我笑了起來,“當然不會了,媽媽,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然而其實我更喜歡灰色,灰色不那麼容易髒,清潔起來也更容易,但安娜是不用考慮這些的,反正她也從來不負責清潔。
“瞧我們在這裡坐了多麼久啊,你等着我,我去将廚房裡的飯端過來,那些可是你的最愛!”
安娜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像隻兔子一樣彈跳起來對我眨眨眼睛,我就是在那時才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條湖藍色的裙子,這很奇怪,她平常都不穿這顔色,因為覺得顯老。
“你在這等着我!”安娜已經沖到了房門口,廚房是公共廚房,在這間合租房的三樓,樓梯狹窄,又正是飯點,合租房裡的主婦們都擠在那裡面做飯,她這一來一去可需要不少時間。
我沒有搶着去廚房拿飯,本來是不想讓安娜被那一群兇悍的主婦擠來擠去的,而且也怕她被熱油燙到,但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因此隻好讓安娜先離開這裡。
我首先站起身來,将安娜床上皺成一團的被子抖開,鋪平,攤放在床上,捏住四角對折疊好。都這麼多年過去了,安娜的被子還是疊成這樣,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是這樣,也許從前她也疊過四角見方的被子,不過這項象征着母愛的技能,已經在悲傷的時光裡逐漸遺失了。
我不願意繼續去想,将注意力放回手裡的被子上。粉白色被套下的被子手感柔軟,幾乎沒有重量,這一定也不是什麼便宜東西,不過撕去标簽安娜就不會起疑,她一向都不是細心的人。
将被子疊好之後,我順帶将整張床重新鋪一遍,安娜居然連床墊上的塑料膜也沒有拆,這玩意在空氣裡放久了搞不好會中毒。趕緊将那一層薄膜拆下來放進口袋,這種東西還是不要丢進垃圾桶,讓我離開時帶走就好。安娜的精神不太能接受刺激,如果讓她知道自己犯了這種低級錯誤,難免會自怨自艾,那不是我想看到的,我希望她過得好。
重新鋪完床安娜依然沒有回來,由此可見我的猜測沒有錯,公共廚房裡的人果然很多。我在新鋪好的床上坐了一會,被單上有股很淡的陽光的味道,在潮濕的陰雨天裡帶給人莫名的安慰,我相信這是吉安娜曬好後拿過來的,安娜已經很久沒有自己清洗過床單了。
坐了一小會之後,我又重新忙碌起來,安娜不太善于整理房間,因此即使吉安娜送來的東西再好,也難免因為安娜的不善整理而亂作一團。我掀開單人沙發的坐墊——這也是沃爾圖裡送的,不出意料從底下找出一大堆安全别針,這是幹洗店會送的東西,我們不常去幹洗店,但有些厚重的秋冬季外套,就不得不破費一回去店裡洗——如果你不希望它們的壽命隻有短短半年,那這份破費就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