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燃盡生命的奉獻,隻為讓她,我的母親,安娜,生活順遂,遠離危險,永遠快樂,永遠平安,這是自私的。
而她最大的無私,除了生下我,就全部是對休倫那個惡棍,無休無止的包容和畸形的愛。
她生下我,卻從未盡過撫養和教育的責任,隻因為當時頭腦一熱的保護,就将我的生命和她緊緊捆綁在了一起。
活,我是為了她而活,死,我是為了她而不能去死,她帶我來到這個世界,隻為找人一起抵抗世界的折磨。
我那從未得到過自由灌溉的生命,如同風中飄飛的蒲公英,無比渺小的一團,即吹即散,可它輕盈的身軀卻包含那麼多使命,每一瓣紛飛而去的白絨,都承載着延續生命的任務。
它們出生的意義就在于帶着使命去死,盡管如此,但從沒有蒲公英抱怨過,它們接納自己的使命,接納所有不公平,接納所有痛苦與磨難,它們從未期待作家筆下宏偉的稱頌,也未期待過畫家手中誇張的記錄,它們就是那麼小小一朵,很輕盈很易散,很無怨無悔又頑強堅韌的東西。
可現在,那些曾經它們用生命承載過的種子,從芬芳的泥土地裡跳出來,對曾經的家人大吼,我恨你,你真自私,為了随風飛翔,就把我帶到這裡。
可被風從地上連根拔起,剝離從小到大賴以為生的土地,是它的選擇嗎?
可是一遍遍逃亡又回家,一遍遍失落又爬起,是我的選擇嗎?
餐桌底下緊緊交握的左右手正發出警告,安娜手上劃出的微小創口還沒有完全愈合,不可置信的情緒使她還沒來得及發現創口,貼止血貼,所以很細的血線時不時滲透出那道微小的傷口,伴随着她以手捶桌的自哀自憐蔓延上手指。
我能看清血液鮮紅的顔色,能看清它們順着皮膚上的紋路緩緩流動的軌迹,能看清它們是如何與幾根手臂上的毛發與皮膚凝固在一起,凝固的血塊像敵人的堡壘,挑釁着我發起進攻,而創口源頭處凝結一半的血痂,深褐帶點暗紅,撕扯出不規則裂口,仿佛魔鬼在地獄朝我獰笑,它在以一種完全無法被拒絕的方式呼喚我。
所有的一切,都在一遍又一遍刺激着我的視網膜。然而此時此刻,渴望鮮血的本能中還疊加了震驚的憤怒,它們聯合起來攻擊着胸腔,和身體裡每一個柔軟脆弱的地方,企圖用這種行之有效的引誘,來摧毀所有克制的理智。
攻擊她,凱倫,攻擊她。
雙手死死在桌下交握,每一根互相交錯的手指都仿佛嵌入指縫,手指間相連的脆弱皮膚在巨大力量的壓制下,開始出現非正常凹痕,即使不用低頭,我也知道指間景象一定慘不忍睹,一片狼籍。
“我要去找休倫!”安娜坐在桌對面死死盯着我,她急切向前傾身,眼神裡依然一片混沌不清,我知道她還沒有好,但充血的紅眼珠進一步誘發了身體裡不安定的因素。
殺了她,殺了她,不要遏制你的本能。身體叫嚣着反抗,它無法理解我荒謬的所作所為。
手指交握得更緊,指甲豎起狠狠紮進手背,皮膚開裂的聲音在充滿安娜爆喝的空氣裡微不可聞,毒液從皲裂成碎片的皮膚裡滲出來,灼燒指尖,侵蝕指甲,那些脆弱的薄殼從手指表面脫落了,指甲掉在地上,我用鞋跟将它們碾碎。
身體上的痛苦給了大腦短暫逃離本能控制的機會,那皺縮成一團的物什大口大口喘着氣。滲出毒液的傷口和脫落的指甲開始飛速愈合起來,新生血肉的細癢為剛剛落息的本能提供了可乘之機,它們順着血肉的梯子爬上理智,肆無忌憚的攻殲它。
“求你了,讓我回去吧。或者讓他來也好,他可是你的父親,你怎麼能不讓我們一家人團聚呢!”
安娜的哀求被空氣裡無處不在的火焰炙烤融化了,灼灼白汽冒出皮膚,身體像在被人用刀一片片淩遲。我艱難蹲下身,撿起散落一地的殘肢斷臂,緊緊抱在懷裡。
吃了她,吃了她,吃了她。
交握的雙手松開了,我伏下身,讓下巴擱在餐桌上,被貼住的合金瞬間沉陷了一點,它們被迫吸收我轉移的力量,解放的雙臂猛地向前沖去,卻在最後一刻被支離破碎的理智收回後像藤蔓一樣纏住大腿。
指甲深深掀破堅硬的表皮,觸及底下浸泡着毒液的柔軟肌理,膝蓋彎處幾個被手指插出的血洞正向外流出毒液,毒液順着小腿流下,腐蝕了幹淨整潔的軟襪,滴到地闆上的那些立刻發出不詳的滋滋聲,我忍着劇痛踮起腳尖,控制力氣用鞋跟輕輕敲打地面,發出掩飾的噪音的同時不動聲色的抹平地闆的痕迹。
“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
不要,不要,不要傷害她,求你。
“你真自私!”
合上的眼皮在最後一刻挽救了搖搖欲墜的隐形眼鏡,過度泛濫的毒液愈合着桌下不可見的傷口,可他們無法愈合的是胸腔裡已死的心靈。視線一片模糊,血紅的重影鋪天蓋地,與無邊無際的黑暗糅合在一起,嘲笑我永遠無法逃脫,以愛為名虐殺生命的苦海。
“···媽媽。”
苟延殘喘的氣管攪動空氣,碰撞出模糊的音節,我知道我的氣管完好無損,我的聲音也并不破碎,我保證我的痛苦不影響我的面無表情,外在的一切完美無缺,死的隻不過是我悲傷到無法言喻的靈魂。
“媽媽。”我加重了聲音,安娜手上的創口已經完全結上一層薄薄的痂,不再血流如注的手指給了理智占盡優勢的機會,大腦拼命掙脫出本能的枷鎖,飛奔着前往它的另一片痛河。“我愛你,媽媽。”
大腿上被撕裂的抓痕緩慢愈合着,時不時仍然有毒液滲出侵蝕指甲,身體的慘痛與精神的劇痛交織在一起,無數個值得我失去理智,值得我大開殺戒,值得我嚎啕大哭的理由。
但理智疲憊不堪,本能偃旗息鼓,眼淚不複存在。
有的隻是所有深在内裡,難以愈合的創口,匍匐其上蜿蜒而下的血流,和血流交彙描摹,割裂血肉,刻畫出凄迷混沌的句子。
“媽媽,我愛你。”
名為愛的魔法為安娜喚回了理智,她模糊迷蒙的雙眼間歇性恢複清明,但她渴望離開的欲望并未離去,我能看到它們蟄伏在清白的眼底,蓄勢待發。鞋跟擦過地闆,腳步繞過餐桌,溫暖的熱量步步緊逼,而我沒有,也無法解脫逃離。
一雙手捧住了我的下巴,我連忙躲開,将下巴側到安娜穿着厚重毛呢外套的肩膀上,我不能讓她感受我的異常,正如我永遠無法向她傾吐我的埋怨和痛苦。
溫熱的血液隔着吹彈可破的皮膚,隔着近在咫尺的距離,奏響觸手可及的歡歌,我抽出帶着顫抖的雙手,像她摸着我的頭發一樣環抱住她的腰身,手套庇護下的手指對着窗戶,蜷縮抽搐,如影随形的本能在鞭策它們做自己該做的事。
“對不起。”聲音如細針落地,微不可聞,可其中蘊含的分量,卻足以将我一次又一次砸入地獄。溫暖的液體順着冰冷的脖頸滑下,很快就被過于寒冷的體溫凍結在胸腔裡,成為尖銳的冰棱代替了原本心髒的位置。
安娜的抱歉的啜泣就像窗外迷蒙而下的大雨,如此柔軟,隻要一點一滴就足以泡爛岩石,如此堅硬,隻要一分一毫就足以割斷肌理。可雨停了還會下,她哭後也不會改,這是大自然注定的結局。
“沒關系的。”
嗓子拒絕發出聲音,因為它知道任何話都不足以彌補犯下的過錯,不足以彌合久遠的傷痛,但我告訴它,你必須這麼說。
“我原諒你。”
殘破的友情可以分道揚镳,灰敗的愛情可以死生不見,可唯有父母親情,是刻入骨髓的血緣,是抽筋撥骨都無法去除的天性,是沾滿鮮血也仍會堅持的本能。
愛是最神奇的魔法,也是最偉大的囚籠。
而現在我也成了殺死自己,助纣為虐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