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從幹洗店取回來的衣服總有股薰衣草的花香味,連帶着包住衣服的塑料套,和用于固定的安全别針,兩者上面都有這種味道。安娜總喜歡把安全别針收集起來,頭連着尾巴地連成一串,然後找個地方把别針别起來——枕邊,窗邊,椅背,随便什麼有空位能别東西的地方——為了不至于丢失。
可是安娜的記性一點也不好,她總是别完就忘。
然而這些遺忘非常緻命,誰也不知道哪次她情緒激動精神失常起來,會不會随手抓住一個别針傷害自己。
這種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不過那次我回來得及時,制止了她的行為,那根别針沒能劃傷她,不過是在我左臉頰邊留下一道小口子。
然而現在也摸不到了,左臉的皮膚光潔無暇,帶着完美到了無生氣的冰冷,我不再是從前的凱倫了。
我将沙發墊子下找出來的安全别針也放進口袋,又到發黃窗簾和床邊以及簡易衣櫃裡再次搜索一圈,什麼地方都不能放過,我不能讓危險留在這裡,哪怕這些危險是潛在的。
事實證明我的猜測并沒有錯,衣櫃裡還有一串别針,孤零零别在一隻閑置的塑料衣架上,晃晃蕩蕩十分可憐,床底不會有别針,倒是手指伸長能碰到的最深處,有一塊鈍刀片貼着牆根。
也許是以前的租戶留下的,管他呢,全部帶走吧。
檢索完這些危險物品,我又開始收拾房間裡的垃圾。雖然說房間裡總共也沒有幾件家具,但灰塵和垃圾總是無處不在的,犄角旮旯更是藏污納垢的最佳場所,吸血鬼極緻的視力讓我發現它們變得容易很多。
沙發墊下皺成一團的宣傳單,挪開衣櫃後牆角上挂着的蜘蛛網,和牆角下堆積的幾張用過的紙巾,花盆裡傾倒出來的泥土被踩在鞋底帶進房間,地闆一道黑一道灰。我找出一塊抹布,走到房間外的公共自來水龍頭打濕,擰幹,走回房間開始跪着擦地闆。
地闆擦到一半時安娜進來了,她臂彎裡垮着個編織籃,透過縫隙可以看到墊了紅格子布的野餐巾。
我趕緊将手裡的抹布團成一團,一把塞進口袋,雙手背到身後裝作無事發生。可不能讓安娜覺得我是在嫌棄她做的衛生,不是嗎?
濕淋淋的抹布,很快浸透外套的厚料子,穿過毛衣的空隙,滲透襯衣的布料,與我腰部的皮膚貼在一起,黏膩冰冷的感覺。
陣陣氣味從安娜手裡的籃子裡飄出來,聞起來像是有點烤糊了的蘋果派和淋上醬油的煎雞蛋。
蘋果派和煎雞蛋,安娜上一次做它們的時候差點沒炸掉整個廚房,還燙傷了自己的手指,真不是什麼好意頭。
安娜将編織竹籃放在打開的折疊椅上,餐桌是一張便于收納整理和挪動的三折疊方桌,桌腿是三角交叉的穩固結構,鋁合金的零件被螺絲釘緊扭在一起,構成足以支撐整個桌面的十字拼接架。桌面也是金屬結構,帶着冰冷的質感,挺直脊背怒視着來客。
我将籃子裡的餐盤端出來放在一邊,把墊在底下的紅格子野餐布拿出來。野餐布很大,被安娜折成長條狀墊進籃子裡臨時充數,布料中間的地方被剛出爐的蘋果派燙到有些發軟,失去了挺括的形狀,看起來垂頭喪氣甚至了無生氣。
我用力将它抻平鋪上桌,擋住金屬結構的桌面不懷好意的瞪視,清晰而深刻的褶皺遍布紅格子,形成另一種古怪的縱橫交錯。安娜打開窗戶,一陣潮濕的微風卷起剛才因為收拾房間而散落的頭發,外面開始下起蒙蒙細雨。
蘋果派和煎雞蛋被擺上桌,兩個潔白的餐盤分别放置在方桌兩側,叉子在盤子邊躺的筆直,像個忠心耿耿的衛士,一束路邊采進來的雛菊花,根莖處由白色細線捆綁,插在廢棄不用的漱口杯裡,像個咄咄逼人的話筒對準我。
難得上身的湖藍色裙子,曾經帶來過災難的食物,像對談椅一樣的餐桌,咄咄逼人的花束,面無表情等待着的餐具。這真的是吃飯而不是談判嗎?
隻是錯覺。
我提醒自己,隻是錯覺,你太緊張了,凱倫,放松點,你一定能做到的,做情緒的主人,做自己的主人。
“開動吧?我親愛的寶貝?我記得你最喜歡吃蘋果派和煎雞蛋了。”
安娜率先坐下來,湖藍色裙子順着她裸露的腳踝蹭到地面,她坐着的那邊我還沒來得及擦,地闆上積蓄的灰塵一下子找到居所,牢牢吸附在打滿皺褶的裙擺下端,我甚至看得清它們是如何蹑手蹑腳,帶着竊喜走上去的。
面前盤子旁邊的叉子,被安娜伸手拿去,她雙手并用,鏟起一塊邊緣焦黃的雞蛋,雞蛋上的醬油搖搖晃晃,最後實在憋不住從斜側的一邊撒下來,在紅格子桌布上留下一路淋漓漓的痕迹,幸好那塊雞蛋最終還是平安降落在我的盤子裡,緊接着又是一大塊手撕的派。
“瞧我。”
安娜把我的叉子放下,怪不好意思得笑起來,我從旁邊抽出張紙巾遞給她,她一邊笑一邊擦着自己被醬油弄髒的手指,帶着點腼腆的不好意思,就像做錯什麼事情乖乖認錯的小孩。
這一點也不像她。
毫無預兆的奇怪感覺,越來越濃烈,像是黑暗中有什麼東西,窸窸窣窣匍匐着前進,尋找着等待着一個好機會,給身在光明處的獵物緻命一擊。
你想太多了,凱倫。
第六感一向就不是特别準,所以還是讓我忽略這些顯而易見的奇怪,繼續這頓午餐。
而且,或許那些不詳的預感不過是來自,是的,不過是來自午餐。
凝視着盤子裡的煎雞蛋和蘋果派,嘴裡毒液都畏縮成一團,躲在舌根後面,委屈巴巴地抗議,說不想将這些玩意兒消化下去。
吸血鬼是不吃人類食物的,但在變成吸血鬼之後,我就一直呆在普奧利宮,在那裡可不會有人端着一份派或者奶油小蛋糕到你面前來,因此也一直沒有機會,體會見到人類食物的感覺。
惡心,頭暈,嘔吐,還是···想逃跑?
這些都不足以形容我現在的感受。
手指放在叉子邊,根本就沒有拿起它的勇氣,煎蛋上醬油的味道,有些沒有煎熟的部分夾生的腥氣,有些煎得過熟的部分糟糊的焦氣,全部都混成一團,刺激着大腦裡被這些過于清晰明朗的氣味,折磨到衰弱的神經。
“不喜歡吃?”安娜已經吞下半個煎蛋,正在嘴裡嚼,她放下自己的叉子,擰起一邊眉毛看我,關切裡夾雜着焦急。
我又做錯什麼了?她似乎使是用眼神在對我這麼說。
“沒有,就是剛才來得太急,我沒帶傘,又看到外面天那麼黑,害怕下雨,就從巷口跑過來,胃裡不太舒服。”
别這麼嬌氣,凱倫。我對自己說,别讓她擔心。右手緊緊抓住叉子,在安娜和藹的注視下,将煎雞蛋從中間分開,一股橙黃的蛋液溜出來,在瓷白的盤子裡擴散開。
“溏心的。”安娜笑眯眯地補充。
“很好吃。”我擡起頭,朝她眨了眨眼,仔細觀察着安娜皮膚上每一道微小的皺痕,嚼着東西一開一合的嘴唇,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錯覺充滿深意的眼睛·····我不能将目光從她臉孔上移開,移到什麼别的地方···比如我盤子裡的派和蛋上。
蛋液滑過口腔,洪水猛獸一樣灌進喉嚨,我連忙又撕了一塊派塞進嘴裡,防止自己将剛才吃進去的蛋吐出來。
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就像有人用洗碗的鋼絲球一遍又一遍刮過你的喉嚨,喉管被折磨到遍體淩傷,不斷收縮想将異物擠出來。
吞下去。
我對它說,咕噜咽下一大口毒液,腦袋因為肚子接受了明顯不合适的食物,而開始發暈,眼前是一片不甚清晰的朦胧。
啪嗒。
雞蛋夾雜着派的碎片落進胃裡,我能聽到它們落地那一刻發出的聲音。溏心蛋的蛋液在死去的胃囊裡肆意流淌,似乎它是極具破壞力的硫酸,威風淩淩腐蝕着所到之處的一切。
“好吃嗎?”安娜又問了一遍,很期待的表情,她剛吃下自己盤子裡又一個煎蛋。
“好吃。”我竭力克制着上湧的食物碎塊,一點聲音從掙紮的喉管裡逃出來,回應着她,臉部肌肉還算有良心,沒有就此罷工,而是配合我無懈可擊的聲音,做出微笑的表情。
一個開心的,幸福的,品嘗着自己母親做的雞蛋和派的平凡女孩。
“好極了!”安娜拍拍手,将更多的雞蛋和派鏟進面前的盤子的,這一無所知的母愛真讓人感動。
我麻木地操控着手臂舉起手,叉起盤子裡的食物一遍遍送進嘴裡,眼前開始出現雪花狀畫面,像接收不良的天線電視機,耳朵裡嗡鳴一片,來自身體各個角落抗議的聲音交雜一處,像年久失修的老舊收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