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umn twenty three
天堂的底色是黑色天空。
雲朵陰沉着臉,如同懷胎十月的孕婦,帶着名為雨水的胎兒,笨重而遲緩地爬上青白的長空,将象征着生機的太陽吞下去,隻留下籠罩大地的死寂。
呼嘯而過的風像把刀子,蟄伏在空空無人的狹窄巷道裡,等待更多同伴的聚集,挑選一個合适的時機,便如同暴動的瘋子般一窩蜂沖上去,從站在狹管似的巷口發愣發呆的人身上踩過去,毫不留情将身體剁碎。
我放慢腳步,盡力回想正常人類步行時候的姿勢與速度,将臉埋進酒紅色的圍巾裡,讓隆起如城牆般的圍巾遮住大半個臉孔。黑色的長外套并不完全貼合我的尺碼,估計是吉安娜情急之下随手一拿,不過這恰好很符合我目前的需要。
一件能将人從頭包到腳,通過背影身型很難判斷出男女的外套。穿着這樣的外套走在這種地方,無疑會使得安全系數提高許多,盡管從客觀上來說,哪怕現在遇到一群劫匪,倒黴的也絕對不是我。但按照沃爾圖裡法律的規定,吸血鬼是不能随便在人類面前暴露身份的,所以不管怎樣小心都不為過。
将折疊傘順手塞進左邊口袋,右邊口袋裡已經放了一隻手機,我并不打算将它們放在一起。折疊傘很小巧,因此不怕掉出來。彩虹的七種顔色怒放在防水布料上,與灰色調的氛圍格格不入,像個恬不知恥的入侵者,站在他人的領土上耀武揚威。
它太鮮亮了,如同充斥着快樂的彩虹風車,被舉在無憂無慮的孩子手裡,飛舞在自由自在的和風裡,後腦勺上彩色皮筋綁着的雙馬尾垂在在身後,随着奔跑的腳步雀躍搖晃。
色彩,快樂,孩子。
這種希望注定不屬于這個地方。
摻雜着水泥和碎石頭的小路從腳下爬過去,哪怕是最輕微的凹凸不平,也無法逃過敏感皮膚的捕捉,隔着薄薄一層橡膠鞋底,我開始默數每走一步到底會踩上幾顆石子,以此來緩解即将見到安娜的緊張。
緊張,也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對于未蔔先知的危機,意料之中的災難,還是不歡而散的結局?
不要這麼悲觀。
騰出一隻手拍了拍被冷風刮到更加僵硬的臉頰,雖說哪怕将臉拍爛也不會為皮膚多增添一絲一毫不該有的溫度,但我還是這樣做了,習慣性的動作會帶來習慣性的後果,它會讓擁有肌肉記憶的身體覺得一切如常,一切照舊,一切都未曾改變。
我還隻是個普通的人類女孩。
拐過一個彎,就離當時在佛羅倫薩租住的房子很近了。我再次放慢了腳步,一寸一寸挪得很艱難,像個斷了腿的瘸子,又或者是考試失利的學生,哪怕知道終将面對,也盡力拖延回家的時間。
我在拖延。
旁邊走過一個陌生男人,他的速度比我還慢,這是真的?還是說在成為了吸血鬼之後,我對速度這個詞的認知已經完全發生了偏差,其實他在人類裡應該算走得很快。
答案應該是前者。
陌生男人的灰白寸頭安置在一頂破了個洞的貝雷帽下,貝雷帽被斜戴着,紅格子交叉着綠條紋,一塊顔色淺一塊顔色深,也不知道是因為沾上污垢還是緣于布滿灰塵。仔細再看兩眼,還是頂女款的帽子,和他的性别很不搭配。
那就是在救助站撿來的,帽子這種貨色在救助站不多見,一般的中産階級是不會将帽子也扔掉的,他們舍不得,因為家産還沒富裕到那種程度。而真正富裕的人家,他們大概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救助站,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還需要依靠救助站而生存。
帶着貝雷帽的男人徹底停下來,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從分不清顔色的夾克衫裡拽出來的透明塑料袋。那裡面裝着一堆團狀物,幾乎黏着在一起,那味道很刺鼻。
聚氯乙烯混合着醬油,這是食物,過期發黴且用違法塑料袋裝着的食物。
他又從工裝褲的無數個口袋裡,變戲法般掏出兩根細長的竹簽,竹簽被捏在藏滿污垢的粗短手指間,伸進塑料袋裡插起一塊團狀物,帶着迫不及待的味道塞進嘴裡。
咕噜。
我能聽到牙齒接觸食物的碾磨聲,口水混着食物碎渣被送進食道的吞咽聲,還有胃囊因為受到食物滋養而舒展的複活聲。
他感到很滿足,因為還能吃到這種過期而發黴的食物,這能讓他活下去。
我收起過于發達的聽力,加快腳步,帆布鞋踩過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音,雷聲似乎不是從天上落到地面,而是從地面沖上藍天。結構不穩固的石頭被碾碎在腳底,讓人走路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