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說德米特裡和簡的出現,到底是先激怒了史蒂芬,還是先逼瘋了凱厄斯,敵人的氣息明顯讓史蒂芬更加緊張,他毫無疑問不可能同時打敗這麼多訓練有素的衛士,但他手裡抓着我,這個愚不可及的人,因此原本不可能的局面又增加了不少必勝的籌碼,我是他的俘虜。
“簡。”史蒂芬嚼出女孩的名字,眼神中閃着寒光,勒住我的手不自覺松懈了一點,他對簡的惡意比對我更大。
“放了你手裡的人,我饒你不死。”
凱厄斯盯着史蒂芬的手,眼睛裡有視死如歸的神态,但聲音卻沒有絲毫退讓,公事公辦的談判語氣。
他并不是為了我的命而開口,我隻是個砝碼,我的死活象征着沃爾圖裡的名譽,不過就是這樣。
“休想。”
“讓我來吧,凱厄斯。”簡繞過擋在她身前的德米特裡,站到凱厄斯身邊,深紅的眸子被半垂的眼皮遮住,像把蓄勢待發的劍,她才是真正能瞬間讓人生不如死的美杜莎。
“你敢讓她發動能力我就挖去她的眼睛!”
史蒂芬立刻騰出一隻手扒開我的眼皮,他的動作可真快,我已經能想象到自己的眼球在史蒂芬手心裡滑溜溜旋轉然後被捏爆的樣子了,畢競失去一雙眼睛一定還在沃爾圖裡可接受的範圍之内,這不會影響他們的不敗的名譽。
“簡。”凱厄斯準備讓簡動手了,他呼喚她的名字,史蒂芬的手指碰上我的眼球,很冰很涼。
“回去。”凱厄斯如是說,“我不需要用到你的能力,回到德米特裡身邊去。”
“凱厄斯?”簡明顯不能接受這種結果,她立刻發出質疑的聲音,不過這種質疑被眼疾手快的德米特裡掐斷在喉嚨裡。
“這才是正确的選擇,凱厄斯。”
史蒂芬長舒一口氣,他明顯把凱厄斯的行為當成一種臣服,這讨厭的雄性生物的虛榮心,他将注意力轉回到手中的獵物身上,看似小心實則用力的扯開我胸前的衣服,以方便他随時掌控我的脖子,脆弱的維系着生命的脖子。
“你覺得我應該先做點什麼好呢?肯定不是沖過去殺了你,我的朋友,我不蠢,最起碼不像弗拉德米爾那麼愚蠢莽撞,我告訴過他不要獨自去挑戰你們,結果怎樣?”
我才發現德米特裡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菲利克斯手裡,抓着一個灰黃頭發,身材瘦削,個子矮小的吸血鬼,他明顯不贊成史蒂芬的說法,正用力掙紮企圖嚎叫,可失敗了。
“我覺得先解決了手裡這個小可愛,凱倫,是個不錯的選擇,你覺得呢?”史蒂芬帶着假笑的聲音裡可沒有一點商量的打算,他隻是自言自語。“我不會直接折斷她的脖子,這很沒意思。踩佘腳腕怎麼樣,我知道有一種方法,可以将斷掉的手腕和腳腕接起來,而且看上去就像渾然一體。”
“那個詞怎麼說來着,藝術品,那種東西是可以被稱為藝術品的,對吧?”
手腕腳腕處傳來的惡寒令人手腳發抖,毛骨悚然,我覺得自己還沒控制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真是個奇迹,心理承受能力強大到一種程度了,雖然其實被這樣提着,我也坐不下來。
“她可是沃爾圖裡的衛士,你确定不仔細考慮一下這樣做的後果?”凱厄斯的聲音聽不出來有多憤怒,卻又因無法探測的情緒深度更顯得冰冷又危險,像花斑毒蛇纏在你脖子上嘶嘶吐信。
“你不覺得正因如此,我才必須要這麼做嗎?你們共同看重的人,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阿羅的掌上明珠,他到底有多少這樣寶貝我可數不清楚,不過今天既然這一顆落在我手裡,我當然……”
史蒂芬的臉頰幾乎貼上我的,帶着刻意擺出的沉溺表情,将呼吸重重噴灑在我的脖頸上,“當然不介意把她變成一個廢物,我倒是想看看,這種無用的珍寶,你們沃爾圖裡要還是不要呢?”
“又或者說,我該更直接一點,你知道毀掉一件寶貝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嗎?”
史蒂芬完全就是在自言自語,他的手指扔開我的手腕拂過臉側,又惡狠狠掐住下巴,我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吸血鬼冰冷的溫度。
緊接着一個本不應該那麼冰冷,卻依然帶給人冰冷感覺的東西,就那麼毫無征兆地抵住了上來。
那是一隻打火機。
“享受這個過程吧,凱倫,帶着你們沃爾圖裡可笑的榮譽下地獄去,我的乖孩子,我會為你祈禱的。”
打火機被挪離了下巴舉到我眼前,右側的按鈕被飛速按下,熠熠火星從邊緣發黑發焦的圓形孔洞噴射出來,周圍所有的聲音,頓時全部融化在搖曳生姿的纖長火苗中。
世界在那一刻完全靜止了。
周圍的大笑以及低吼混雜在一起,如同最劣等的交響樂章,嘈雜刺耳,可那些似乎确實離我遠去了,我的世界一片安靜,所有的景色都熔融成模糊,變成一條粘稠的河。
火焰熱烈的橘紅色蘊藏其中,藍紫色的外焰點綴邊緣,它們穩定地燃燒着,開出一顆顆妖冶的火星。剝奪官能天生的感知能力。
聽覺,嗅覺,觸覺,甚至包括接受着泛濫毒液的味覺。
全部都在消失。
殘存的隻有模糊到極緻的視覺,托舉着那抹火光,像天使捧着聖經走過來,從容焚燒我的生命,世界成了悄無聲息的默片,灰的黑的白的一幀一幀踮着腳尖走過,一字一句都藏着悲憫。
卡着我脖子的手指似乎是彎曲了幾下,摩挲着肌膚,也許是在思考到底哪裡才是最脆弱的防線,能讓他以最快的速度結果手裡的獵物。
史蒂芬當然會殺死我,因為他知道自己也逃不掉沃爾圖裡的制裁,在場有德米特裡,菲利克斯,凱厄斯,簡,隻要我一死,史蒂芬就失去了籌碼,簡立刻便能夠動用能力。
我與他的死亡隻是個先後順序問題,因此他更會不顧一切地在死前竭盡所能,報複羞辱沃爾圖裡。
打火機又換了個位置,被捏在史蒂芬的左手裡,離我的下巴稍微遠了一點,是一個離結束生命隻差一公分的距離。
那隻打火機一點兒也不漂亮,我有些迷糊地想,幾乎失去五感讓身體有些迷茫,天和地如同陷入某種古怪的逆時針旋轉,像被堵在下水道裡的食物殘渣,很難分辨清楚它們到底是一刻鐘前餐桌上的什麼食物。
是的,那隻打火機很醜,這是世界裡唯一還能肯定存在的念頭,盡管我都不明白它為什麼存在。
最起碼比不上德米特裡塞進長袍口袋裡那隻。翠綠色的塑料殼,窄而細的長方形身體,被一高一低的液面隔離成分明的兩半,一根近似口服液吸管的膠質細管與打火裝置相連。
就是你所能知道的最普通的那種打火機,街邊的八角報刊亭五十分硬币一個,透明液體在底部搖晃。
那是燃料,隻剩下一點,也不知道史蒂芬都拿它去做什麼才會用得這麼快。
休倫以前也有個這種打火機,不過是紫色的,壓力彈片外邊的塑料殼已經崩壞了,每次他點火抽煙的時候都要咒罵幾句。不中用的玩意兒。他總是這麼說,失去了塑料殼的保護,瞬間燃起的過高溫度會燒壞他的拇指。
史蒂芬也抽煙嗎?
過去我偶爾吸煙,你知道的,避開家人的陽台上,或者幹脆就在雙腳踏進家門之前,蹲在巷子轉角的黑暗處,抹黑将手伸進口袋拿出作案的工具。啪嗒。紅光一下子閃過,白色的煙氣将将出現在眼前,就已經開始在頭腦裡升騰彌漫,還沒等将帶着濾紙的煙嘴叼進唇齒間,嘴裡已經能聞到煙味,直逼心肺,使全身每一個疲倦欲死的細胞都充滿暗黃褐色的煙氣,接着便是尼/古/丁/親吻着血液的快/感。
史蒂芬會是個煙鬼嗎?
肯定不,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吸血鬼的肺早就無法享用尼古丁帶來的快/意,他的燃料一定全用于殺人了。
他到底殺了多少吸血鬼?都是怎麼殺死的?那裡面除了我之外還會有沃爾圖裡的人嗎?
不,這和我沒有一點關系,或者說那不重要了,即使那裡面隻剩下幾滴燃料,卻也足以結果我的生命。誠然盾牌的能力使我的身體幾乎堅不可摧,但大火一定能焚毀它,這是毋庸置疑的。
就像是憋氣能力再高超的人也不能真的不需要依靠氧氣就活着,即使身體再堅固,也不可能不懼怕火焰。這是身為吸血鬼所具有的本質屬性,無可更改的,我将要被燒死。
也許是下一秒,也許是一分鐘後,總不該超過一小時。
我知道現在最應該做的或許是感到恐懼,開始崩潰,然後跪地求饒,說不定這種洋相百出還能令史蒂芬滿足無比,順便大發慈悲饒我一命。
沒有人是不怕死的。
但說來荒謬,我好像的确不怕。大腦裡關于死亡那根神經,似乎已經在死亡本人來臨之前就提早咽氣了,或者用法國人的話來說,它有點失靈了,就好像我本來就該去死,而不是可恥地站着,浪費土地,食物與空氣。
是的,我本來就是要死的。
思緒又無可避免想到幾小時前那個造型華麗的噴泉,特雷維噴泉,享譽世界的榮耀,全民公認的靈驗,隻要投進硬币就能滿足你的願望。
早知道現在是這種狀況,或許我當時應該許願希望活得更長,如果進入地獄的人還能獲準擁有雙眼,我希望世界上還活着的吸血鬼不要給我立一塊碑,最短命的同伴,我不想死去之後還要因為被人銘記而使魂魄留在世界上。
而事實上我什麼願望都沒有許,因為我隻不過是一個連自己的願望都沒有的人,從來沒有為了自己而活過,這個世界本來也沒有什麼值得期待的。
我不屬于這個世界。
這樣的生命其實很可悲,盡管我不願意這樣形容自己,但實際上這是顯而易見并且毋庸置疑的。
我知道思緒或許在胡亂飛舞,但我無法制止它,也不想制止。生命于我而言,也許很早就是種禁锢,總不能連靈魂都無法自由。
嘗試寬慰自己,其實為了愚蠢付出代價也是種解脫,毫無負擔的解脫,就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孩子總要受到懲罰什麼的,或是被推進沒有光源和水源的狹窄禁閉室,或是被捆住拇指吊上天花闆,或是綁在木樁子上受鞭打。
史蒂芬的獰笑伴随着火焰湊近臉孔,希望它還沒有融化到可怖的形狀,我其實不知道死去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哪怕我其實已經死過一次,準确來說,差點死過一次。而那個将我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人,現在就站在不遠的對面觀看我的二次死亡。
他肯定覺得花在我身上的時間都白費了,說不定他還會感謝史蒂芬幫他解決了我這個超級無敵大麻煩,說不定他早就想這麼幹了,但隻是一直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你知道的,老師殺害學生什麼的,報紙上常常刊登,某某知名大學名譽教授,槍殺研究生,抛屍野外,多年懸案終于得解。
這類談資是世界各地從來都不缺乏的,那些死去的人,雖然大多數是孤單的留學生,但當地人也并非是沒有,這種事情大家心照不宣,不過說出去總是有點丢人,流言蜚語能害死人。
他一定特别生氣吧,我這麼丢沃爾圖裡的臉,丢他的臉,他該巴不得我趕緊去死。
炙熱的溫度由遠及近,下巴被手掐住被迫擡起,裸露出脆弱的陰影庇護下的蒼白脖頸。生命就像是一棵頑強生長在貧瘠沙漠的駱駝刺,那麼現在它無限延伸擴展的纖細根部已經開始燃燒,裸露在地面上的低矮灌木被不穩定的風吹到瑟瑟發抖。
不要害怕,我對它說,沒有什麼好害怕的,接納它,接納它的全部,接納你生命中的不幸與倒黴。
我不害怕,我不遺憾,我不後悔。操控着嘴唇互相碰撞,上唇和下唇卻總對不齊位置,為什麼抖得這樣厲害,不要這樣。我對自己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