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竭力阻止避免她涉身死亡的時候,她在幹什麼?絞盡腦汁思考如何投入敵人的懷抱?當她帶着毫無自知的殘忍,一遍又一遍踏破我的原則消耗我的耐心的時候,她到底在想什麼?
阿羅馬庫斯德米特裡一幹人似有若無的笑臉在眼前打轉,那些虛弱無實的模糊情緒旋轉幾番最後變成同一個意思,憐憫。
憐憫,他們在憐憫我,因為凱倫的一無所知和我的求而不得在憐憫我,這罪該萬死的憐憫,這與驕傲和尊嚴背道而馳的憐憫,這應該被和新生兒殘次品一起塞進地獄裡的情緒!
這世界上不該有東西,能踐踏我的驕傲與尊嚴,即使是伴侶也不行。如果她執意如此——盡管不是出于故意——那麼她也将是敵人。
敵人,需要打敗征服的敵人。
這個詞為空蕩的血管灌注入無窮力量,殘忍與憤怒在幹癟的心髒中激蕩充盈,我又變得飽滿而有力,憤怒充滿每一塊堅硬的肌肉,利劍躍躍欲試。
“為什麼?我難道不應該參與其中嗎?”
凱倫還在繼續發問,她就這麼想找死嗎?我陰沉着臉,完全不想控制心中的怒氣,向我道歉!我怒斥道,這句不輕不重的話打碎了那張臉上剛剛浮現出來的一絲表情,凱倫又變回了安靜的凱倫,并且顫抖着嘴唇要開口。
她看上去很難受,并且一點也不想道歉。
我審視着她,提醒着自己,不要在意敵人的感受,她活該。
“對……對不……”
聲音被從牙縫裡一點點抽離出來,她的頭更低了,也離我更遠了,連拉長的影子都無法将她罩住。
“夠了!”
我憤怒地大吼,她又立刻不說話了。所以為什麼要道歉,你明明什麼也沒有做錯。而我又為什麼要制止她,僅僅因為她看起來不好受?
這麼可笑的理由。
敵人,敵人,敵人。
為我帶來軟弱的敵人。
——-
“不要将我弄上去!”
凱倫的恐懼完全暴露在臉上,她的手緊緊抓着我的袖子,這才是正确的态度,她不應該如此渴望逃避我,我們之間的距離太遙遠了,比陌生人還不如。
凱倫很猶豫,她已經在這座樹橋旁邊磨蹭半刻鐘了。她覺得我在逼她,但她不知道磨蹭也是種特權。
沃爾圖裡并不是第一次遇到恐高的衛士,我不會告訴她,處理這類問題最快捷的辦法,就是乘其不備将他們一腳踹下去,先死一回再說。
她很害怕,我看出來了,我猶豫着到底要不要讓她上去,随便編個謊言,告訴她還可以選擇别的方式,或者幹脆現場取消這項法度,反正沃爾圖裡的律法也很多年沒做更改了。
我望着她揪緊的手,又看看那座橋,被需要的感覺很好。
所以還是上去吧。
我将一塊石子踢下去,這是她剛才來的路上最喜歡的遊戲,一路上踢個不停,眼睛都沒從上面移開過,對這些死物的興趣甚至大過對我。
這個東西有那麼好玩嗎?我冷冷地看着那個倒黴的灰家夥筆直墜地,凱倫立刻不動了,她的瞳孔先是收緊,目光一折,轉而死死攀附在我的袖邊上,興趣變換速度之快簡直令人乍舌。
所以你看,這個東西其實也沒那麼好玩。
凱倫幾乎是被拖着在走,那雙緊握的手使人過分滿足了。她居然想以陽光為借口來逃避責任,這是個多麼可笑的笑話,但更可笑的是我居然很想答應她。
“小心!”
她在關心我。
這無疑更加動搖了我的決心。放過她吧,凱厄斯,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你也不是不想這麼幹,這說不定能留下個好印象。我正準備開口,聲音愉悅地擠出肺部,滑過聲道,湧上喉頭。
可凱倫居然在這時候放開手?
她還是想逃避我,這一點都沒變,而我被易碎的假象蒙蔽得沾沾自喜,就像一個傻子。憤怒是種易燃易爆的物品,它藏在心底,很容易滋長開,更别提有人一直在導火索前面玩火柴。
這太不應該了,猶豫,遲疑,退縮,心軟。沒有哪一樣是我需要的感情,可它們就這麼來了,就像凱倫,她毫無自知地拿走屬于我的最堅不可摧的東西,然後将這些廢料填補進來,更令人郁悶的是我還甘之如饴,差點甘之如饴,如果她不總是愚蠢的後退的話。
不,不需要這些。妄圖将我的頭顱取下高高挂上旗幟,耀武揚威的敵人,你永遠别想得逞!我用力跺下地面,跳上樹橋走到對面,彼端的一切都讓我窒息,而我也不願意使用落荒而逃這個詞語。
………
我第一次知道,陽光是有形狀的。
金黃光芒潑天灑下,曲折流開,拉扯出形狀,籠罩上那頭綢緞似的黑色頭發,像一件婚禮的頭紗,而她正拖着那條長紗朝我走來,走的很慢,因為她在猶豫,因為她很害怕。
“克服你的恐懼。”
我提起聲音,克服你的恐懼,丢掉那些懦弱的東西,向我臣服。
繃帶樣的光芒,将她一圈一圈纏繞起來,所有無關的一切都在灼灼光暈裡融化,隻剩下浮現突出的五官,臉孔精緻璀璨,似乎是被人精心設計好的毒蛇陷阱,等待着誘捕獵物落網。
可那片陷阱并不能發揮它應有的作用,因為它們的主人在害怕,無與倫比的害怕。
害怕,她很害怕。
如同最優秀的潛藏殺手,靠近時無聲無息,卻給了已死的心髒緻命一擊,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麼,聲帶自己發出聲音:“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腳下的深淵,不要害怕眼前的我。
“我在這裡等你。”
真想重重給自己兩個耳光,這種話就不應該被說出口,心軟者隻會被敵人踐踏,盡管堅如磐石的決心盾牌搖搖欲墜,我不該讓她上去的,對嗎?
但很快我就被真正的後悔包圍了。
凱倫停在那片樹蔭邊緣,再也無法往前走一步,她在顫抖,從頭抖到腳,漂亮的眼睛如同失去了生機的玻璃彈珠,在眼眶裡發着抖,陰影與光線在臉上交織出蹤影,像滿面淚痕,那種我們從不會擁有的東西。
而更糟糕的是,她看上去就要掉下去。
金黃驟然喪失賴以為生的力量,變成虛無缥缈的灰敗,融融熱意托舉起那具顫抖的身體,如同一塊易碎的水晶,又如冰藍巨浪尖端一抹轉瞬即逝的浪花,隻要放縱眼皮偷懶一刻,就會變成寂滅的泡影,融化在空氣裡。這種東西理應收藏在掌心裡,埋葬在口袋裡,而不是拿出來暴露在陽光下。
她害怕的動作越來越明顯,每一塊骨節掙紮着堅強的響動,如同青銅制成的刀劍刃戟,燒殺搶掠,聲音兀自放大在空蕩的胸腔,心室轟然倒塌,巨大的波動席卷而來,痛苦到讓人想抱頭鼠竄。
我無數次濫殺無辜,沒有統治者能确保自己雙手清白,那些枉死的魂靈,不過是無法自保的弱者,無能便是他們最大的罪過,而能為了更偉大的利益犧牲,是那種渺小卑賤生命的無上榮光,我從未覺得自己做錯過什麼。
而現在我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凱倫!”
“不要亂動。”
嘴唇碰撞發出喃喃,雙腿已經不自覺朝前邁去,這根本不是理智做出的決定,更像是一種本能,動作無限放慢放輕,怕腳步太遲緩抓不住她,怕懷抱太單薄抱不牢她,怕呼吸太沉重壓壞了她。
我從未如此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個人。
牽住她的那一刻,世界洶湧襲來。我們十指相纏,如此牢固,連陽光的利刃都不能将它劈開。我因她可恥的盜竊而一無所有,而心靈卻在這用恐懼偷來依賴裡,得到了永恒。
她耀武揚威,我一敗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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