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鶴在很久之前入的隊，經過編排，他去的是承桑帶領的白虎小隊，後來有幾次出任務，他就跟和骞經常搭夥。

連鶴為人非常實在，他經常說自己沒什麼遠大志向，無論在哪種環境下他隻需要活到六十歲就行，六十歲以前他能蹦能跳，不會有疾病纏身，而他也隻要做好一件事就是保持身體健康。

事與願違的是蟻村的人的壽命這幾年逐漸下降，像一塊漲滿水的海綿在逐漸被風刮幹而縮小，能活到六十歲還不生病，已經算是非常幸運。

何況他們一直接觸外界高輻射進行高危工作，雖然會經常進行體檢，或者吃一些抗輻射的藥丸，通過鍛煉提高身體免疫力，但仍舊不可避免，至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完全不受輻射侵擾的。

和骞一直望着連鶴一路往上，在聯絡器上提醒他不要踩到石壁上的植物，連鶴開玩笑說就算是自己摔死也不會傷害到他們分毫，和骞就罵他口無遮攔。

但往往噩運是聽得見的和看得見的。

連鶴的腳踏上一塊凸出來的石頭，這塊石頭之前已經被很多人踩過，已經有了明顯松動的迹象，但連鶴的視野因為那個極重的樣本箱受到阻擋，并沒有發現，他需要踩着這個石頭借力伸手抓住懸在頭頂的石縫，往更上方爬去，周圍沒什麼落腳點，盡管他走得非常小心。

就在他放松手臂踩着石頭往上去抓的時候，石頭以極小的聲音蹦的斷裂變得粉碎，他的腳陡然被懸空，手也沒能抓住石縫，整個人擦着石壁堪堪往下墜落。

他反應極快，馬上抓住繩子用力量制止這一切，但他的手卻伸向了那個極重的樣本箱，因為那個樣本箱在石壁上随着他的墜落不受控制的撞來撞去，樣本箱材質雖特殊，但沒有鋼闆那樣無堅不摧，他怕樣本受損，于是再等他想要伸手去抓繩子的時候，根本來不及了，他單隻手臂的力量根本支撐不起他和那身防護服的重量。

咚的一聲巨響，他雙手環抱樣本箱轟然墜落進坑底，在和骞剛離開的那塊地方。

“連鶴！”他聽見有人喊他，可他發不出任何聲音去回應。

聯絡器摔壞了，連同他的防護服，他的防護帽，和那個摔碎的樣本箱，他的頭活生生的被撞出防護帽以外，跟同樣摔碎的樣本箱，非常親密的近距離的接觸。

“連鶴！”

“怎麼回事！”

和骞迅速轉身走到他身邊，因為高空墜落，肉身被防護服所遮蓋，不知道他哪兒受了傷，和骞不敢随意翻動他，隻好用聯絡器一次次地呼喊，但連鶴還是如同墜下去那樣絲毫沒有動靜，他無法隻好叫其他人幫忙将連鶴輕輕的翻過身，于是大家都被震驚住了，他的整個臉已經全部甩出了防護帽外面，防護帽碎了，而他懷裡死死抱着的樣本箱竟然跑到了他的臉上，樣本箱碎裂，連框架都沒剩下，于是那些蘑菇就那麼簇在他的臉上，就像是···他的臉上長了一團蘑菇出來。

如果這是一幅漫畫，會因為滑稽不搭的場景而想笑。

人和蘑菇竟以這樣的方式共存。

從口鼻迸濺出來的血迹灑在蘑菇雪白的傘葉上，星星點點，像森林深處的毒蘑菇。

連鶴睜開了眼，他恍惚中聽見他自己的名字。

他嘴裡喃喃，一張一合，可和骞和周圍的同伴什麼也聽不見，現在換他成為啞巴了。

這場的場景沒過多久，同伴們的照明燈照的連鶴的眼睛非常不适，想要流淚，也想要閉上，可是男人怎麼能輕易流淚，所以他隻好将眼睛閉上。

一陣短暫的劇烈的咳嗽，讓身體的鮮血找到了宣洩口一直往外流淌，鮮血并不濃稠，甚至還有很多泡沫，像小魚吐着泡泡似的。

他從一個人類變成與一個蘑菇的共生體又變成深海的魚類，回到了人類物種起源的最初，整個過程不過五分鐘，而深海的魚類進化到人類，竟需要花上上億萬年的時間。

我們來的時候千裡迢迢，但走的時候卻想和魚類一樣自由。

人已經确認死亡，來不及任何救治和阻止。

樣本箱損壞，和骞迅速整理好心情冷靜下來後，再讓其他人将樣本運送出去。

昨晚出發到這來的人已經到達坑洞底部，他們通過聯絡器呼叫确認彼此安危和狀态，新到這裡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看到他們蹲在一起，其中一個人走了過去，他喊道，“隊長。”

和骞仿佛聽見了靈魂的召喚和回響，他猛地轉頭然後站起來，和他穿着同樣防護服的宋璞立在他面前。

那雙清淩淩的雙眼喊他隊長的時候彎着，劃破了這裡的陰霾。

“你為什麼過來？”和骞很想像往常一樣抱住對方，可礙于這身防護服，他們之間的任何動作都受到了阻礙，這身防護服保護着他們肉身也同樣隔絕着他們的靈魂。

“換你們出去。”宋璞回答得簡短，語态輕松，跟平常活潑的樣子不同。因為他看見了和骞腳邊的躺着一個人。

那個臉上長了蘑菇的人。

“我是問你，為什麼過來。”和骞又問了一遍，但他加重了那個你字。

這麼多人，随便換一個人來，為什麼偏偏是宋璞來。他在宋璞的測試中卡了又卡，動了幾次手腳才讓他的成績低于末端，而一向較真的驚秋斷然會按照每個人的成績優異來安排替換順序。

宋璞就那麼看着他，他看向和骞的眼神中，并不包含感覺自己犯錯内疚，也并沒有因為受到責怪惱怒，就很平靜的。他說：“輪到我來，我就來了。”

宋璞并沒有騙他，他就是最後十個過來替換他們的人。

和骞跟承桑在這裡這麼多天，因為信息問題，幾乎是與外界失聯的狀态，最先支撐不住的是預備區的人，他們來回的送人送物質，同樣沒日沒夜，而後是補給站，最後将留守在望雲坡的白霄都抽調了一部分人回去幫忙往秦樓那裡運送物資，秦樓需要保證坑洞底下人的生存。

一環扣一環，沒有人是輕松的，而随着緩沖區内，驚秋手上的名單一個個被劃出去，最後就隻剩下連同宋璞在内的十個人了。

和骞似是有點不太相信，他掃了一眼要圍過來的其他人，有幾個在測試中成績墊底的新人才勉強相信，不過相信歸相信，内心是同樣的擔心，這幾個新人可是什麼都不懂。

從他們走路和臉上的對這裡的一切充滿着好奇的神情，以及，被踩在腳下的一株不知其名的蘑菇····

“别踩”和骞嚴肅地提醒着說，“連一株都不行，”

聯絡器裡傳來和骞的聲音，那幾個人就瞬間不敢動了，接着慢慢悠悠地又從那邊走向和骞去集合，但走了幾步，又被宋璞制止，“别動，那個蘑菇有毒。”

和骞順着他手指過去的方向，将視線落在連鶴的臉上。

剩下的人都聽見了他說的，紛紛站起來離開走到旁邊，等宋璞繼續說，“蟻村種子室帶上來的消息，這個蘑菇名叫熒光小菇，會在傍晚發光，發光時，是它利用光源誘惑昆蟲将自己的孢子帶去别處生根。”

他最後補充道，“他的汁液和其孢子有毒性，中毒的人會口吐泡沫。因為在傍晚發光，所以也被成為螞蟻路燈，森林之光。”

和骞想起來昨晚看到的發光的場景，而時間恰好實在傍晚，難怪過了晚上零點光源就消失了。

“那這種蘑菇，”和骞轉頭看着宋璞說道，“有什麼作用？”

和骞心裡有點難受，他承認昨晚看着這個蘑菇會發光的時候，内心非常激動，如果他再等一等，進來替換他們的人就會把關于這個蘑菇的信息帶進來，就不會用連鶴去送這個樣本，而連鶴也不會因為保護樣本，墜落而亡。

宋璞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

但實則這個蘑菇沒什麼作用，它就隻是長在這裡而已。

“螞蟻路燈。”宋璞回答。“森林之光。”

因為發光，會照亮螞蟻回家或者覓食的路，螞蟻是一種不知疲倦的生物，他們可以24小時不間斷地工作，覓食，或者尋找新居。

因為發光，會吸引更多的昆蟲前來，會将蘑菇的孢子運送去其他地方，他才會得以延綿不息地延續着物種。

因為發光，承桑才會發現那個洞，并在那個洞口止步，沒有摔進去。

因為發光，他們才會大動幹戈一場像那些昆蟲一樣孜孜不倦靠近它，尋找它，直到下到坑洞底部，發現了更多的植物。

無論任何一條理由，都足以讓和骞内心平靜下來。

但宋璞隻看到了和骞轉身低頭看那一株蘑菇或者躺在地上的人的背影，

“螞蟻路燈，”和骞喃喃的，“森林之光”

既諷刺又美好。

他們又何嘗不是同螞蟻一樣，24小時不知疲倦地覓食或者尋找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