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圓臉姑娘正想問他哪裡不一樣,監控室的門就被推開,進來一個面容和藹頭發花白的中年人,身後跟着一個年輕一點的男人戴着眼鏡,周圍人見他進來後,紛紛從屏幕正中間撤走,留出一個位置,
“教授”
“教授”
天煶點頭示意,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接上了剛才的話:“雖然隻是說了寥寥幾個字,但這是種突破性的進步。”
這種突破性的進步不是人類嬰兒出生後,努力學着人類的語言那樣,而是一開口就是一個句子,是不需要從簡單的字母和音節開始的一種進步。
“我想應該是在記憶融合的時候起了作用。”和骞在一旁答道。
記憶融合顧名思義,就是指兩個人或者兩個人以上的人進行記憶疊加,融合。他的目的就是讓所處在虛妄止境的人,共同經曆一些事,從而在回到現實後,能從主觀意識和旁觀者中,去證實這些經曆的真實性。
記憶融合也有副作用的,對于原本有記憶的人來說,如果不把之前的個人記憶進行單獨隔離,在經曆虛妄止境裡的事件之後,醒來會出現記憶偏差,會在意識中産生矛盾,從而會消耗甚至擊垮個人主觀意識。
所以他們在進入虛妄止境之前,都會進行個人記憶儲存,醒來後再導入。這樣個人的意識便會占主導,不會讓人分不清現實和虛妄止境。
而對于記憶空白的人來說,副作用就很多,最為嚴重的就是直接失憶。
宋璞就是記憶空白的人,他出生後,識海中就是一片虛妄。就像靜靜地湖水上,覆蓋着一層又一層的霧霭,你知道那裡面有東西,但是記憶的主人不願意讓你看見。
這與人類不同,人類嬰兒在出生後,多多少少會對在子宮中生活的日子有一些記憶,比如在胎兒在腹中四個月是聽力發育的時候,如果每天有人給寶寶做做胎教,講講故事唱唱歌,即便是隔着一層肚皮,嬰兒在出生後,也會對這個人的聲音極為敏感,在嬰兒出生後的幾天内甚至幾個月内,隻要聽見這種熟悉的聲音便會覺得有安全感。同理,對于媽媽的心跳和媽媽的聲音也是一樣的,那是他們降臨在這個世界上後,唯一能夠覺得安全和滿足的東西。
以往的三次虛妄止境中,宋璞醒來後的主觀記憶都是一片空白。
但這次有所不同,他醒來後就開口說了話,那這語言是跟誰學的?其實不難回答,很大部分可能是他記得虛妄止境裡的東西甚至事件全貌。
“有道理,先觀察一下吧,看看他自己能記起來多少。”天煶查看了屏幕上的幾個數據後點點頭,他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不過除了宋璞剛醒來時的不同,等這種現實與虛妄止境之間造成的分離感消失,才能真正确定宋璞到底記得多少。
和骞環抱着的手臂不由得松懈下來,這讓他想起,第二次和第三次等宋璞醒來的時候,因為事情緊急,還有諸多不确定性,組織對他進行強行的記憶導入,讓他的個人記憶占主導,從而喚醒識海裡不想讓人所知曉的那部分,那是被層層霧霭緊密掩蓋住的東西。
那個場面太殘忍了,直到現在他都不忍回憶,但那又是不得不做的事。
如果一個人可以用數字來表達,從人的精子和卵子開始結合時是數字0,而從胚胎發育的第一天開始計算為1,而後經曆的每一天進行疊加,當數字變得不斷龐大,人的記憶也會層層疊加。
但宋璞對胚胎長成人類的那段時間裡,記憶一直是0 。
可他在人造子宮裡發育了整整18年,怎麼會是0呢?所以當時專家們猜測,他是将原本的記憶保存并且封鎖起來了,至于為什麼封鎖,一方面可能是出于保護意識,另一方面可能跟他的來曆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
壹号觀察室的警告聲停了,宋璞盯着天花闆上的冷光節能燈出神發呆。
觀察室的門被推開也沒能引起他的注意,和骞端了果汁進來,那是他之前最愛喝的,當時和骞故意問他想喝水還是果汁,他從宋璞的反應裡就能看出來,他會選擇果汁,這就是一種對現實的記憶鍊接,幾乎是下意識的,不知原有,是存在在現實原本記憶裡的。
和骞拿了吸管送到宋璞嘴邊時,宋璞才恍然回神,看着眼前這杯引起他好奇心的果汁,紅色的,聞不出來氣味,但他想嘗嘗味道,于是他含住吸管,将果汁吸進嘴裡,當果汁和味蕾碰撞的一刹那,腦海中的又開始出現幾段零碎的記憶。
他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也是眼前這個人給他端來了果汁,杯子裡放着吸管,但他不知道要怎麼吸吮,就這樣癡癡地盯着這杯果汁好一會兒,之後被和骞瞥見後,一勺一勺的喂給了他。
那個時候,眼前這人看着他因為果酸而蹙起的眉,和被酸到擰在一起的表情,眉眼盡是溫柔,滿含着笑意。
而現在,他同樣因為果汁帶來的酸味而微微袒露的表情,對方卻深深皺起眉,這是在···嫌棄嗎?宋璞承認自己的動作慢了一點,表情誇張了一點,但也沒能讓人嫌棄的地步吧····
他嘗了一口,便沒了心情再喝下去。
和骞理解了他的意思,就将果汁撤走。
兩人一時無言。房間便隻剩下了儀器發出的滴滴滴的提示音,宋璞現在仍然對自己的狀态保持懷疑,雖然在記憶中摸清楚了這個房間,但這對他來說還是太誇張了,有點接受不了。
這個房間隻是一個觀察室,和骞之前對他說過,這樣的觀察室這裡有很多個,現在都空了。
突然,他生出一種直覺,也許外面的環境可以讓他想起來更多,于是和骞剛要轉身出去時,聽見他提了這個要求:“那個··你能把我松開嗎?”
和骞倏地轉頭,那一瞬間,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腦子裡過了一下,但他沒有抓住,隻覺得心髒有點悶得慌,他想他應該是在這間觀察室待的太久了,他要出去透透氣,于是往後看了一眼後,甩出一句:“不能。”扭頭就走。
誰知宋璞在後面追問:“為什麼?為什麼要綁着我?”
“因為你要傷害你自己。”和骞幾乎是下意識地說出這句話,他的語氣有點急躁,像是面對宋璞的時候很難有耐心。
但他說完這句話後,明顯的怔在原地,好一會兒,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麼,腦中是空白的,眼裡說不清楚有什麼東西在撕扯,讓他的眼睛有點痛,他垂了下眼,卻看見手跟着抖起來。
他聽到宋璞好像又問了一句為什麼,但他已經無法回答上來了,像是列車開到了隧道面前,裡面是一片空洞的黑。他擡手按了下耳機:“過來壹号觀察室。”随後推門而出。
在觀察室外的走廊裡,慘白的燈懸在頭頂上,照得他嘴唇泛白,他将一雙手緩緩置于眼前,發現抖得更兇。
驚秋就是這時候過來的,他遠遠地察覺到和骞狀态不對,小跑着過來:“老大,你沒事吧?”
和骞擺了擺手,然後往壹号觀察室看了一眼:“看好他,别讓他出事,我有事找教授。”
驚秋透過門上的圓形玻璃看向房間内,宋璞又在怔怔地對着天花闆發呆。
和骞确實有事要找天煶,但也沒有着急到這種逃離的程度,驚秋看着他有些慌亂的背影,就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是幾個月前,他們第三次從虛妄止境醒來,前面第一次和第二次,宋璞醒來後什麼都想不起來,于是在第三次的時候,研究特别室的人一緻決定對他執行強制性的記憶導入,隻是一段他在這個地方生活的一段真實經曆,目的是看能不能通過外界刺激讓他想起來更多。
宋璞當時确實想起來了一些,但是記憶混雜,他分離不了現實與虛妄止境,就像是在那條明亮與黑暗的交接的線上一直徘徊不休,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到最後副作用出現了。
他在和骞的眼前割喉自殺未遂,雖是未遂,但對和骞造成了強烈的刺激,後來和骞的情緒和精神狀态及其不穩定,可是這個研究還未結束,和骞也不能就此倒下,最後這段記憶被摘除,被儲存了起來。
所以他聽到和骞對他囑咐說讓他将宋璞看好,别讓他出事,他就知道和骞應該是受了某些刺激,縱然被摘除的那部分記憶無法想起來,但是生理性逃離所帶來的一系列反應,是永遠也無法消除的。
對于這一點,驚秋比誰都清楚。
看見和骞走出走廊盡頭,驚秋才推門進去,還是未能引起宋璞的反應。
驚秋仔仔細細做完日常工作後,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和骞讓他将人看好,他就得這樣一眼不差的将人盯好,宋璞被盯的不是滋味,他悠悠的問了一句:“幹嘛這樣看我?我又不是犯人。”語速及其慢,語調也不淩厲,但是内容聽着挺兇的。
不知怎麼的,驚秋卻笑了一下,那是一種欣慰的笑。
幾天前他們剛從虛妄止境出來,常規的進行記憶分割後,适應了好幾天的現實生活,原本以為,特别研究室的人會再次對宋璞強制執行記憶導入,但是收到的任務是轉移到觀察室先觀察靜養。
他們向上面遞交了報告後,也一直等着宋璞醒來,可他一躺就是好幾天,在生命體征平穩下,就由他這麼躺着,好像在此刻所有人都變得極度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