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今兒起了個大早,爐子上煮着茶,咕噜噜冒着泡,案桌前有一人與他相對而坐,那人相貌俊美,眉眼修長,鼻子挺而秀麗,耳鬓旁的一縷青絲自然垂于兩側,着一身白衣,他一手攔袖,露出白皙的手腕,斟了一杯茶,随後薄唇輕言道:“二殿下,請。”
二皇子楊睿玥接了茶,道:“浣公子,請。”
楊瑞玥喝下了浣巫霜敬給他的茶,道:“說起來,本王與浣公子,倒是有些緣分。”
“是。如今能為二殿下做事,浣某倍感榮幸。”浣烏霜之前在玻州協助過楊瑞玥,之後又到安陽毛遂自薦到楊瑞玥門下。
楊瑞玥心思細膩且多疑,雖然已投入他門下,但也未完全得到他的信任。楊瑞玥道:“好說,好說。不過浣公子,本王倒是有一個疑問。”
“殿下但說無妨。”浣烏霜自玻州與衆人分别後幾經遊曆至安陽,恰好遇到楊瑞玥府邸招納謀士,倒是真如楊瑞玥所說,二人緣分太深。
楊瑞玥對浣烏霜實則讨厭不起來,第一感覺就是這人眉清目秀,看着單純,心思卻極深,可交但也不能深交。他像是随口一問:“那日與浣公子在波州相遇,是浣公子有意為之,還是緣分使然?”
“無論是哪種都不重要。隻要我清楚,二殿下心中所想。”浣烏霜答得很謙卑,也很自信。
楊瑞玥聞言卻來了興趣:“哦?那你認為本王心裡在想什麼?”
“若不是緣分使然,草民此刻應埋進黃土裡,而不是坐在二殿下對面談天說地了。”浣烏霜又給楊瑞玥的空杯添了茶,兩人就像是許久未見的老友。
端王楊睿玥意猶未盡地看着對面的浣烏霜,中間雖隔了一個案幾,有一股茉莉花香隐約自對面傳來,茉莉花高雅白潔,但味道卻醇厚撲鼻。
楊瑞玥對他一點兒信任也沒有也談不上,畢竟浣烏霜在他這裡是有過投名狀的,經過上一次在玻州與和骞交鋒,不久之後皇帝就派人捉拿和骞,而後一直被禁足在雲光殿。但若沒有浣烏霜,楊瑞玥也捏不到太子的把柄。
和骞遵從聖旨,繼續住在雲光殿,殿内外除了少了些守衛,其餘一切皆和從前無差别,他白日裡幾乎都躲在殿内,不是打瞌睡,就是逗鳥,皇帝對此很滿意,并暗自竊喜。
皇帝自太子一事後就抱病不起,身體确實大不如從前,而随着調養,身子骨慢慢好起來,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就在他自以為又能重新掌握住了一切後,安陽皇宮内,一絲不容察覺的勢力正悄然綻放。
這一夜,空中飄起了大雪,去往司天監的路早已被積雪覆蓋,深一腳淺一腳的足印在積雪上顯得格外明顯,和骞往前移動了幾步便停下,“這樣行動怕會驚動值夜的羽林軍。”他與同行的驚秋道。
今夜該驚秋值夜巡邏,他們從幾天前便約好的,但去往司天監這條路不歸驚秋所在的羽林軍管,且夜已深,無皇上旨意,幾乎無人在這條路上行走。
驚秋向周圍望了一眼,這地兒他早就來打探過,他從小在安陽皇宮長大,對地勢也非常熟悉。“主子,我們走檐上。”他對旁邊的和骞道。
走檐上是一條備選路線,通過廊檐,先去往東宮,再穿過東側的宮廊,如今東宮空空蕩蕩人際稀少,自不會引起注意,穿過整個東宮,再往東進兩殿,就是司天監了。
雖說路子繞了一些,終是安全抵達,冬季雲層厚密,不如仲夏夜色明朗,夜觀星象時也會相對難一些,司天監今夜隻留了一個小官值夜,冬夜時辰長,夜晚寒風凜冽,他早早關了殿門,抱着暖爐倒在牆根上,伸長了腿,酣睡着。
司天監設置不算複雜,殿中央放置着一個巨大的渾天儀,是由金屬打造的幾層圓圈環繞其中,整體呈球狀,内外好幾層圓圈同時轉動,發出細細金屬之間摩擦的聲音,四周圍繞着一圈通到天頂的古籍書牆。而和骞隻是将這些匆匆看過一眼之後,便悄然隐入側面的廊,往更裡面走去。
更裡面,是一座簡單的道觀,名為無聲觀。裡面有一道士,名為無生道長。
此時無生道長正在打坐,按照往日時辰,他臨睡前還得去渾天儀前再看一看,向值夜的小官叮囑幾句,便會回到觀内入睡。
和骞驚秋二人躲在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掐準了時辰,待無生道長交代完返回時,隻見他剛擡起一隻腳,就被驚秋用一把匕首抵緊了脖子。
無生像是被拿捏住命門一般,就這姿勢一動不動,寒冷的夜風冰透刺骨,無生道長的汗水卻沒一會兒就打濕了後背,白淨的寝衣在燈光下泛着屢屢銀光,緊貼着肩膀,脖子。那是上好綢緞才能擁有的殊榮,它随着主人的顫抖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生動好看。
“來…來…者何人!!竟…竟…竟敢在司…天監造次!”無生道長整個人像是重心不穩,連同說出來的話一起顫得非常厲害。
緊貼着脖子的匕首往前近了一寸,驚秋把他往裡面推了一把,他們三便一同進入了道觀裡。
無生很識趣,按照他的話來說,君子就理應識時務者為俊傑,所以他一進去就立馬跪在了地上,絲毫沒有反抗之心。“各…各各位爺,饒命啊,你們想問問問…什麼,想做什麼,随…随随便問…,别别别殺我。”
和骞驚秋一見這場景,也懵了,不是說司天監乃皇帝親自管理,不參與朝政,不與任何大臣後宮嫔妃來往,這麼多年也一直未曾露面過,還以為是什麼厲害狠戾的角色,結果是個不折不扣的貪生怕死之徒?
驚秋是見慣了這類人,但此時也不敢掉以輕心,他借着匕首調換了方向,示意讓他消停,無生很識趣地閉上嘴,站在一旁的和骞才扯下蓋住半邊臉的黑色面巾,蹲了下來。
無生這才看清楚來人是誰,他隻看了一眼。可是看清楚了像是更怕了,聲音也顫得更加厲害:“王…王爺?怎麼會…是…是你?”
屋子裡隻點了一盞油燈,油燈是傍晚剛添的,這間屋子本就不大,被照得通亮。驚秋見狀拉來一個屏風,擋在三人身後,在與門窗之間,将三人隔離開來,油燈将三人照在門窗上的影子,淡去了許多。
他們沒有選擇直接殺人,也沒有将人直接五花大綁,和骞更是直接扯下了僞裝,面對地上還抖動不停地當朝司天監大監,和骞還收起了高高在上的身份,誠意滿滿道:“還認識我?記性不錯。”
“貧道自…是不敢…不敢忘記…”無生看清了和骞的臉之後,便再也不敢正視他的眼睛,他将臉撇在一旁,道:“何何…何事還勞煩王爺親…親…自來一趟,有什麼事還…還請…王…王爺吩…吩咐。下官定當力…力所能及…”
驚秋在一旁守着,聽見無生這樣說話,吞吐不全,聲音還小如螞蟻覓食,有些火冒三丈,正要上前去揪無生的領子再給他一拳,讓他老老實實講話,卻被和骞攔下。
和骞一般在這種時候很是耐得住性子,在驚秋的印象中,他好像始終這樣不驕不躁,年紀輕輕便就有了如此定力,也确實難得。隻聽他對無生道:“無生道長入宮這麼些年,得了皇家不少信任,既得此重職,應當要貢獻一二。聽聞道長掌管司天監以來,向皇家禀隻報喜不報憂,這是為何?”
雖然驚秋并未如願揪住無生的領子,但那動作顯然具有威懾之力,無生往後縮了好幾步險些撞到後面的屏風,與和骞拉開了些距離:“王…王爺,你想問什麼…做什麼…隻管吩咐下官便是。”
和骞依舊半蹲着,沒有再繼續向無生窮追猛打,他将朗月劍作為手杖撐着地面,嘴角微揚,眉眼處卻盡是淩冽,讓人一時間摸不準他的目的。他道:“好!無生道長果真是爽快人,本王今日來是想請教道長,近日,道長觀測天象可有異常?”
無生聞言像是被什麼厲害的法術定住,動作十分僵硬,一張哭喪的臉也一時變化無常,時而詫異,時而又漫不經心。可裝到最後,卻放棄了,他幹脆盤腿坐在地上,連說話也變得正常起來:“王爺想要什麼異常?”
和骞俨然失笑,要不是幾年前和這位無生道長打過幾次照面,今天恐怕也會和驚秋一樣,要麼早就用朝他揮揮拳頭了事,要麼覺得無生道長是個軟蛋子不能信賴半分,可這樣快刀斬亂麻的後果就是既問不出什麼,反而還将人得罪。
何況現在,他們對無生是有事相求。
驚秋這才明白剛才為何不讓他一刀劈了他,隻得用更加鄙夷的眼光掃了地上的無生一眼。
和骞将這一切收進眼底,擡眼輕蔑道:“怎麼,不裝了?”
無生攏了攏袖子,捋了下額角無關緊要的幾根碎發,他始終低着頭,像是無論如何都不想去正視和骞的眼睛,對無生來說,那雙眼睛實在太漂亮熟悉。
但此時,裡面卻裝滿了對他的不屑和譏諷。無生覺得自己像個小醜,他勾着身子,垂着頭,像是在以地面為鏡,看見了自己這副醜陋的模樣,他低低地笑了起來,連動身子抽了一會兒,然後,他才終于擡起頭,對和骞道:“騙不過,還裝什麼呢。”
而和骞也在他擡頭時看到那雙眼睛背後,竟有些酸意,那是一種求而不得。但和骞此時并未深究這其中的意味,無生道長本來就是一個瘋瘋癫癫的人,在司天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皇帝宣召不得出此處半步,故此很難有正常人的思維。不過這也不是今夜暗訪此處的重點,和骞道:“本王所說的異常,自是道長從未向皇家禀明過的。如五星連珠,熒惑守心,諸如此類,什麼都可以。隻要是和平常不一樣的。”
“王爺,恕下官多嘴,冬夜天高雲厚,實在不易對星象進行觀測。”無生收起瘋癫說起話來,其實跟常人無疑,聲音渾厚,是屬于壯年男子的一慣有的聲音。
“就是因為寒夜漫漫夜長夢多,才要道長多加觀測一二…”和骞繼續解釋道。
誰知卻被無生直接打斷,沒讓和骞繼續說下去:“王爺,觀測星象是沒有辦法造假捏造的。”
而和骞還以為是自己沒有表明目的,想着隻要将話說開了,也就不需要彎彎繞繞,他耐着性子接着道:“道長誤解本王的意思了,本王隻是讓道長如實向皇家禀報。隻不過,要選擇合适的時機而已。”
“王爺,恕下官,不能遵從。這星象乃是對應的人間萬事萬物,若真有異象,也需要長時間進行觀測如實記錄,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無生答道,聲音無比強硬。
和骞沒有再繼續解釋,因為他的請求被拒絕了。
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良久,和骞撐着朗月劍站起身,蹲着的腿有些麻,他看着窗外飄起的雪花,片刻後,他道:“本王如今來你這兒一趟确實不容易,還請道長慎重考慮一二,道長如此聰慧,應當知道本王想要做什麼,也應當知道,本王要做成的,必定會成。”
無生變換了身姿,規規矩矩跪在地上,向和骞磕了一個頭,然後鄭重道:“王爺千秋大業,貧道自是不敢妄言。”
和骞最終還是道了一句:“冬夜漫長,道長好生考慮才是。本王就不打擾道長修行,就此别過。”
和骞和驚秋離去良久,無生還依舊端坐在屏風後,半晌,他才将頭擡起來,望着他們離去的方向,就這樣跪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