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一即将路過的那刻,曲臻鬼使神差般伸出手,用纖長的手指鈎開了包袱封口。
于是,那件光溜溜、灰漆漆的東西就那樣翻滾下來,穩穩落至她掌心。
她當時的想法倒也簡單。
半個時辰前,曲臻經過馬棚時正撞見杜家小厮喂馬,方知杜連城一行人并未離開,可後者既同去夢州,明日若在路上撞見,新仇舊恨加在一塊,她勢單力薄必難招架,相比之下,投奔面前這位徐姓官人不失為一方良策,而若真想防住他的歪心思,倒不如從這位镖師下手。
畢竟,影笙會殺手素來認錢不認人,隻要摸清他的把柄,略施錢财加以賄賂,再伺機透露自己雇主的身份,那灰袍興許願意護她一路周全。
隻是,曲臻未曾想到,被他死死護着的珍寶,竟會是這般模樣。
那是一團幾乎幹透的灰泥,手掌大小,形狀像人,還是個......女人。
曲臻當下頭皮發麻,可當她再次定睛看過去,一時竟入了迷。
隻見這“女子”長發及腰,髻上還插着一根細如銀針的簪子,仔細看,簪上還蜿蜒着細密的雕花紋路,修長的脖頸、豐腴的胸部、纖細的手腕,惟妙惟肖,若是将原料替換成瓷泥,再打磨上釉,還當真能變作一件像樣的藝術品。
“你看夠了嗎?”
某一刻,影一冷冷的嗓音從頭頂飄來,曲臻眨眨眼,雙手将那泥人呈了回去。
“它......掉出來了。”
影一接過泥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隻留曲臻在原地,回想着方才掌心的觸感,想入非非。
看來,就算是行走在刀尖上的賞金殺手,也難逃情劫,就像書上說的,越是看起來不近人情的人,其内裡卻是深情專一。
想到這兒,曲臻又覺得自己是情愛傳奇看多了,犯了俗。
——那長發女子,為何就不能是他的母親呢?
況且,就算那雨澆不得、人碰不得的泥人雕的當真是他的心上人,這其中的技法、心思也足以比肩巧匠。
一介殺手卻能有如此手藝,還真是技多不壓身。
與此同時,鹿裡客棧三樓,影一撐開包袱,将布袋裡頭的泥人按序擺上木桌。
小巧的布袋内,泥人對面是數個用針線縫制出的長條狀區隔,其中有五個區隔内,各塞着一根斷指。
一道驚雷将昏暗的房間點亮,襯得木桌上那些排列齊整的泥人面孔愈發陰森。
一、二、三......
雷聲滾滾,影一在心裡默默數着,直至将第五隻泥人呈上桌面,檢查無誤後,方才安心下來。
這些,都是他這一趟殺過的人。
而仔細想來,将殺過的人雕作泥人的習慣,也是來自那位名為“夢寰”的花魁。
那日,同樣也是個雨夜。
在他即将動手前,夢寰從枕下拿出那隻泥人,求他将其與自己的屍身葬在一起。
她說,這隻泥人是她阿姐,是這世上唯一疼過她的人,還說,若是把死去的人雕成泥人,在陽光下曬過之後,興許就能夢見他們。
那年他隻是十五歲,代号也并非“影一”,而是“影七”。
後來,曾經的影七變成了影一,某個閑極無聊的夜,星明璀璨,那句話就好像遊魂的低語一般飄進他的耳畔,讓他不知不覺拾起一塊微濕的泥巴,循着記憶雕刻起來......
毒料署的影辛是為數不多知曉影一這一習慣的人,他常調侃影一尋死。
畢竟這些人本就是不明不白慘死他手,怨氣深重,影一居然還将其雕成泥人随身攜帶,簡直是自掘墳墓。
影一起先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樣做,但後來,他漸漸懂了。
因為他一直記得那些眼神,恐懼的、絕望的、哀求的......
十年來,那些眼神常在午夜夢回時重現腦海,每每回想時,影一都很笃定,縱然是化作冤魂厲鬼,那些人也絕不會忘了他。
人間悲喜不過爾爾,但影一想被記住。
哪怕隻有一人,便也足夠。
可是記得他的人都死了。
死在了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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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雨過天晴,曲臻在前堂和徐懷尚喝過早茶,決定和他一道去探路。
聽掌櫃的說,這下山道上有處土坑,一到雨天就和了稀泥,極難通行,若是那泥坑已被曬實,下山便不成問題,若還沒有,心急也沒用,除非你會飛檐走壁,否則還是在店裡多待些時日得好。
新雨過後,遍地蓊郁。
古銅色的盤山路上,曲臻提裙小心行路,徐懷尚從旁不時打量,目光彷徨着扯起了話頭。
“臻兒姑娘欲往夢州,所為何事啊?”
“為家父治喪。”
曲臻低頭應過,下意識與徐懷尚保持了一段距離。
“節哀。”徐懷尚頓了頓,接着問,“所以臻兒姑娘家在七襄,令尊在夢州是為官還是......”
“做些小本生意。”
曲臻答得有所保留,而後擡眼觀察徐懷尚的反應。
昨夜,她聽聞對方姓“徐”,便有意過問了姓名,結果也如她所料。
此人名為“懷尚”,且趕路有影笙會殺手相護,理應從事官職,再者,看他行事謹慎言辭含蓄,身份怕也不便透露,曲臻便沒再多問,眼下他主動攀談,或許是個摸清底細的機會。
“徐大哥呢?”曲臻便問,“此去夢州意欲為何?”
“一次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