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曲臻既恨郭李等人為奪書坊不惜玷污父親清白,也恨自己執筆多年,寫玄想、抒離愁,卻從未立身市井審視天下,為這偏頗世道鳴一句不平。
一周前,她在刺殺令上特别注明,繼任掌書必須死于夢寰,想的正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同時,一旦李墨在遺書中表明曲伯康之死實乃自己所為,不僅能為父親讨回清白,興許還能推動官府推翻舊案、重新調查,斷了有心之人借花魁之手害人的歹念。
注意到曲臻指尖微顫、呼吸輕細,徐懷尚一時無措,倒是一旁的影一突然起身,撸起袖子抓了一大把花生,而後仔細地剝弄起來。
他聽得出來,這位臻兒姑娘與那夢寰毒茶的淵源,遠不止一則戲文。
但她方才做出的猜測,倒是無不高明。
永朔十三年前,富家公子橫死九仙裡一事,确是拜花魁夢寰所賜,制毒、貢茶,都是她一人所為,但永朔十三年後,死于毒茶之人卻并非花魁所害。
影一之所以這樣笃定,隻因當年潛入望仙樓殺死那位花魁的,正是他本人。
至于模仿作案,曲臻說得依舊沒錯。
影一進入湮滅司九載,明令要求目标死于夢寰的不下數十,眼下,瞧着對面這位高談闊論的外鄉大哥,不日也将步入此列。
四下無聲時,有位先前沉迷聽書的女童一路小跑過來,将手中的風車塞到了徐懷尚懷裡,後者在她發頂輕柔兩下,溫聲道謝,又從盤中撿出一塊未動的花餅,放至女孩手心。
曲臻目睹此景,片刻前對于徐懷尚的芥蒂頓時消解無存,心頭的陰雲也随着女孩輕快的腳步,散去了大半。
擡起頭,迎上曲臻溫婉目光的那刻,徐懷尚輕笑一聲道:
“我女兒也和她差不多大,叫蘭兒。”
提及自家愛女時,曲臻竟從曲徐懷尚臉上瞧見幾分父親的影子。
她一時感懷,便柔聲問:“那她人呢?”
“在泸州,和她阿哥阿娘在一塊呢。”
徐懷尚說着,從裡懷掏出一隻做工粗糙的草人,“這便是她臨行時送我的。”
看來,這位徐姓官人膝下不止一女,身上倒無第二個草人,此番偏愛與父親曲伯康無異,在這如今的世道裡,實屬難得。
曲臻這樣想着,回想起片刻前自己為夢寰辯駁時、與徐大哥針鋒相對的氣焰,心中又湧起歉疚。
“方才小女出言放肆,如有冒犯,還望徐大哥......”
“哪裡哪裡,”徐懷尚擺手笑道,“倒是臻兒姑娘這當仁不讓的氣勢,愈發叫我想念愛女蘭兒,她雖然隻有十歲,平日若與兄長起了争執,那也是巾帼不讓須眉,硬氣的很。”
曲臻輕笑,挽袖為徐懷尚斟茶之際,念及泸州城遠在嶺北,又起了疑心。
“可去泸州無需途徑鹿嶺,徐大哥這是要出遠門?”
“正是,此行吾之所之,乃繁城夢州。”
“徐大哥也去夢州?”
“嚯,那還真是巧了!”徐懷尚發出一聲短歎,“臻兒既與吾二人同路,今日有緣共飲,又相談甚歡,明日何不一道啟程?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曲臻垂眸,思忖片刻道,“還是不麻煩了。”
面前這徐姓官人雖是舉止文雅、态度謙和,但奈何他身邊還有個陰晴不定的賞金殺手,縱使已為人父,這蠻荒地界鮮有人煙的,若是途中對她起了非分之想,隻會落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彼時,徐懷尚見曲臻面露猶疑,隻是不慌不忙地夾起菜來。
“不急,瞧這雨勢,一時半刻怕也難動身,臻兒姑娘大可仔細定奪一番,畢竟一介女子獨行在外,柔弱無依,若是被有心之人盯上,誠難自護周全。”
徐懷尚說罷,目光悠悠轉向鄰桌,而那裡,正是幾個時辰前曲臻遭杜連城輕薄的位子。
這下,不僅曲臻眸底一沉,一旁的影一也跟着警覺起來。
看來,是他小看了這個姓徐的。
此人看上去不拘小節,背地裡卻一直在暗中觀察,午後那段插曲不僅被他完完整整瞧在了眼裡,就連那女子溜到櫃台為自己墊付房費一事,他也同樣心知肚明。
眼下,他盛情邀這女子同行,不像圖色,而更像圖财。
畢竟她腰間那塊蓮鳳玉佩就那麼明晃晃地懸着,還有微風掠過時周身散出的陣陣檀香,縱使一身素衣不加雕飾,這體态容貌,也絕非是尋常人家的小姐。
這樣想着,影一抓起一旁的包裹,輕盈跨過身下的長凳。
答應做徐懷尚的镖師,本就壞了他行刺多年的規矩,如今他又草率邀人同行,實在是不識好歹,今夜不管他二人議下如何,隻要影一不在場,日後也好變卦走人。
至于獵物的動線,影一既已了然于心,等到了夢州,再動手也不遲。
隻是,路過素衣女子的那刻,他手上的包裹卻分明輕了半兩。
影一心頭一緊,頓步轉身,卻見那女子手上正握着他的東西,怔怔地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