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除之日迫近,檐角冰棱在月色下泛着寒光,将軍府卻早早懸起了紅綢燈籠。
廊下小厮捧着金絲炭疾步如飛,廚娘們蒸騰的霧氣裡翻攪着八寶甜羹,唯有東廂房那扇雕花木窗始終半阖,漏出幾點搖曳燭火——
這是江北書三年來頭一次在府中守歲。
老夫人倚着黃楊木羅漢床,腕間佛珠碾過三載離索。
往年這時節,北疆的急報總在爆竹聲裡送來,信箋上染着霜雪,她總要先拿指尖描過朱砂火漆,确認不是兵部那方素白喪紋才敢啟封。
此刻暖閣裡炭火噼啪,那孩子肩甲未卸,玄色大氅上還凝着雁門關的雪粒,倒教她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也是這般燭影搖紅,靈堂白幡卻刺得人眼底生疼。
十歲孩童攥着斷成兩截的銀槍,在雙親靈前跪成青松。那年她将這孩子冰涼的手捂在懷中,而今他掌心粗粝繭痕已能将她枯皺的手完全包裹。
他是江氏唯一血脈,老太太想方設法地欲護住。
偏偏他年少輕狂,心底傲氣頗高,非要在朝堂之上闖出一片天地。
他說要回到沙場,要親手屠盡蒙人為他父親母親報仇。
老太太自知攔不住,也不願攔,隻盼着他早日報得大仇,回到将軍府陪自己安度晚年。再娶妻生子,繁衍香火。
如此這一生,便足矣。
老太太看向一旁的沈季瑤,想起畫琉說的将軍與夫人纏綿悱恻,便忍不住笑了。
她是打心底歡喜的,看着沈季瑤眼睛也緩緩下移,至直沈季瑤的小腹。
也不知道何時才能有這樣的好消息!
“畫琉,快将備好的姜湯端來。”
沈季瑤并未察覺到老太太的目光,她一邊呼喚着畫琉,一邊握着湯婆子,款步走到江北書的身旁。
“将軍,暖暖身子吧。”她将湯婆子塞到江北書手心裡,随即又接過他褪下的甲胄挂起。
“你手這麼涼?”江北書剛握住她的手,便猛地皺了皺眉,驚覺她掌心的溫度低得有些吓人。
他将湯婆子還到她手心裡,雙手又環住她白皙的手背,關心道:
“可是爐内炭火不夠?”
“來人,再添些炭……”
“不是的将軍。”還沒等江北書說完,沈季瑤便輕聲打斷他,聲音溫柔而堅定,“炭火很足,隻是方才吹了些風,并無大礙。”她微微仰頭,看着江北書,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
說話時,畫琉端着姜湯穿過月洞門,恰見琉璃窗上重疊的人影。
瓷碗裡翻滾的姜片混着紅棗沉浮,辛辣暖香混着院中寒梅冷冽,在她鼻尖糾纏成暧昧的霧氣。小丫頭咬着唇憋笑,繡鞋尖踢到廊下未掃淨的雪粒子,簌簌落進青磚縫隙裡,清脆的聲響讓她回過神來。
她輕咳一聲,穩了穩心神,才款步上前,輕聲說道:“将軍,夫人,姜湯來啦。”
江北書聞聲轉過頭,他手長,微微一勾,瓷碗便穩穩落入他的手中。姜湯還升騰着袅袅熱氣,隔着瓷碗都能感受到那股燙意。
江北書拿起湯勺,輕輕舀起一勺,放在嘴邊緩緩吹冷,而後小心翼翼地送到沈季瑤那有些發白的唇邊。
“這姜湯是為你準備的。”
“我是習武之人,這點冷身子還是能抗得住。”
畫琉看着将軍與夫人冰釋前嫌,好一副恩愛的樣子,忍不住唇角的笑意,她也捏着帕子虛掩着。
将軍府的确很久沒有這般熱鬧溫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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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轉瞬之間,将軍府的靜谧便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無情打破。管家神色匆匆,引領着一行人步入堂内。
為首之人身着銀甲,在燭火的映照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那光芒好似一道利刃,直直地刺進老太太的心底,令她的心瞬間從雲端跌入谷底。
“這,這是做什麼啊?”
老夫人的聲音顫抖得厲害,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扣住黃楊木拐杖,雕着祥雲的杖頭正抵住心口,仿佛這樣便能壓制住那随時會沖破胸腔的驚悸。她的眼神中滿是驚恐與疑惑,緊緊盯着來人。
宋千嶒毫無預兆地到訪,讓将軍府上下頓時陷入一片人心惶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