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分的更漏聲漫過宮牆時,九重金釘門上的螭吻正銜着半枚殘月。守夜燈籠在風裡搖晃,像是瞌睡人半睜的眼睛,朱紅宮牆上爬滿淩霄花的影子,那些白日裡金燦燦的骨朵此刻都蜷成墨色的爪。
未央宮的琉璃瓦頂,在沉沉夜色裡若隐若現,宛如一朵停駐半空的玄色雲團。
丹墀之下,銅龜高昂着頭顱,朝向夜空,它的背甲裡,還積着昨夜新化的雪水,澄澈的水面倒映出三十六扇雕花,光影搖曳,在龜甲裂紋間遊走,恍若萬千星河墜入冰河,如夢似幻。
皇帝獨坐在紫檀木棋坪前,他左手執的黑子停在半空,燭火将天子的影子投在杏黃窗紗上,那影子便成了盤踞整面牆壁的巨獸。
棋坪上白子連成的銀河正在吞食星宿,而他的右手還攥着三粒黑子,溫潤的玉石被掌心焐得發燙,像三團不肯熄滅的火。
殿内靜谧無聲,唯有羊脂玉棋子落盤時發出一聲沉悶。
鎏金博山爐吐出的青煙忽然一顫——殿門處的鲛绡帳無風自動,銀絲繡就的百鳥朝鳳圖裂開縫隙,漏進一縷挾着雪粒的寒風。
“微臣宋千嶒參見皇上。”一道恭敬聲打破平靜。
皇上微微擡眸,看向宋千嶒,輕擡手道:
“愛卿平身。”
皇上盤着掌心溫潤的棋子,另一手指尖的黑子輕輕叩擊檀木棋盤道:
“好久沒陪朕下過棋了。來,看看這局該如何破?”
他伸手接住皇帝抛來的黑玉棋子,溫潤的玉石被掌心舊傷灼得發燙。
恍惚間又見上元夜燈市,鵝黃衫子的少女踮腳指點棋局,鬓間金步搖掃過他執棋的手背。而今這雙手握慣陌刀,卻再觸不到那縷随沈府灰燼飄散的青絲。
誰人都知他宋千嶒雖是武将,卻也下得一手好棋,整個鎬京城内,除了他還沒有人能和皇上博弈。
隻是,沒人知道,自沈府滅門後,他便再未下過棋了。
他這棋,本就是為讨沈妹妹歡心才苦學的。
幼年時,恰逢上元節,熱鬧非凡。他與兩個妹妹一同逛花燈,街市上人頭攢動,叫賣聲、歡笑聲此起彼伏。可偏偏沈季瑤被一處下棋的攤子吸引,挪不動腳步。
她本不懂棋,卻看得興緻勃勃,還在人群後頭煞有其事地指點,小嘴叭叭,胡亂說一通,沒想到竟惹惱了下棋之人,那人擡手便要朝她打去。
自那日起,宋千嶒便在府上偷偷苦練棋藝,心裡想着,等練好了,定能逗沈妹妹開心。隻是,他滿心期待,卻沒等到那一天,沈季瑤便跟随爹爹回府了。
再後來,命運弄人,等來的竟是沈府被滅門的噩耗,往昔的歡聲笑語,都化作了如今心頭的沉痛傷疤 。
“陛下棋藝精湛,微臣恐不能及。”宋千嶒恭敬地拱手,微微欠身說道。
“欸。”皇上拜擺了擺手,輕笑一聲,“你的棋藝如何,朕還是知道的。”
皇上将手中餘下的黑子随手仍在了棋盤上,棋局瞬間被毀。
皇上微微垂目掃過袍擺逶迤的玄色雲錦,金線繡就的九龍逐日紋在搖曳燭火中忽明忽暗,仿若九條真龍在雲海間翻騰追逐。
他屈指輕輕撣了撣膝頭并不存在的塵埃,玄色下裳的百褶堆雲紋随着動作翻湧起伏,不經意間,露出裡襯那明豔似火的朱砂紅緞面 。
“大将軍也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了,心中可有屬意的?”皇上擡眸,目光落在宋千嶒身上,神色溫和卻又帶着幾分探尋。
見宋千嶒沉默不語,皇上挑了挑眉,又道:
“不說話?那便是沒有了?”
“江北書,朕的右将軍現已成婚,娶的是沈氏女沈季瑤,談不上什麼大家閨秀,但好在是個大夫,能治病救人,許是他日還能救他一命,如此倒也夠了。”
提及沈季瑤時,皇上語氣一頓,深邃的眸子閃爍着寒光,他有意瞞下沈季瑤的真實身份,半真半假的話摻雜在其間,聽起來倒是真心替衆卿思慮。
旋即話鋒一轉:
“你,宋千嶒,是朕的大将軍,自然差不了他江北書,索性朕将榮安公主賜婚于你,如何?”
宋千嶒聽聞,大驚失色,朝堂之上,誰人不知他宋千嶒與江北書之間水火不容。從前,皇上也總想法設法地避免他們二人之間有糾葛。
“皇上!微臣不過一介莽夫,不通文墨,怎配得上尊貴無比的榮安公主。”宋千嶒連忙跪地,惶恐地說道。
時至此刻,他才懂皇帝為何召他入宮。
隻是,榮安公主心有所屬,滿朝文武百官皆已知曉,皇上是為其父,又是天子,此事斷不可能不知。
還是說,拉攏自己,欲與江北書為敵?
“朕說你配得上那便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