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場丘陵綿延起伏，陡峭的懸崖上長着幾棵枯瘦扭曲的老樹，狂風卷起鐵灰色的浪潮拍打着礁石。
海鷗在頭頂盤旋飛翔，鹹濕的海藻腥味夾雜着淡淡的青草味彌漫鼻腔，艾斯身量變高，高大挺拔，筆挺的黑色西裝蓋住了他一身健碩的肌肉。
他牽着她的手，來到墓碑前。
“這是薩奇的故鄉。”
說着，他俯身半跪，将用黑色包裝紙包裹的鮮花放在墓前。
米娅身着長度及膝的黑色連衣裙，白色的絲帶将一頭長發松散的綁在腦後，肆虐的風吹得她裙擺翻滾，米娅壓着後膝蓋的裙擺随他一起蹲了下來，将黏在唇角的發絲撩到耳後。
“薩博、薩奇……”艾斯垂眸，斂下眼中的自責，“我是個被詛咒的存在，與我相關的人一個接一個的遭遇不幸，就算活着也是給别人添麻煩，……”
他撫摸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這次是薩奇，下次或許又是某個我在意的人。”
說到這，艾斯偏頭看向她，嘴角勾出戲谑的弧度，卻怎麼也蓋不住眼中的悲傷。
“米娅，和我接觸的越深，就死的越快。”
他忽然升起一個沖動的想法。
他想将自己的一切掰開、揉碎，直白的展示在她面前，好的壞的，統統混合在一起。
他想看到她沉靜如古潭般的模樣崩裂坍塌，剝落出他熟悉的嫌惡、排斥與憎恨。
他病态的想要毀掉一切，包括他自己。
他恍惚的想着，或許隻有這樣做自己才能好受一些。
因為他本就不配來到這個世界，更不配得到救贖，就連陽光照在他身上他也感受不到任何溫度。
但米娅此刻注視着他時平靜的模樣倒顯得他的威脅猶如兒戲，色厲内荏。
艾斯有些挫敗的移開視線，再次落在照片上。
“所以，我就算死了也無所謂。”
他的聲音如雲霧般缥缈，“就這樣靜悄悄的死掉，對所有人都好。”
“你知道白胡子海賊團以及旗下的附屬海賊團全部都在一夜之間消失在了海軍的監控之下嗎？”
米娅偏頭凝望着艾斯的側顔。
這些情報都是在來因佩爾監獄的路途上，博加特向她透露的。
艾斯瞳孔震顫，雙拳緊握，手背上青筋蹦起，緊抿着嘴唇，似乎是在竭力抑制着即将爆發而出情感。
米娅好似看不到他的隐忍般，繼續說道：“不止是他們，卡普也放棄了海軍的責任，讓我來幫助你。”
她起身，手掌放在他的顫抖的肩頭，“艾斯，他們比你更希望你能活下去。”
“……為什麼？”
壓抑的哭腔從齒間溢出，他低着頭，額前微卷的發絲随着他的動作垂落，遮住了他的眉眼，隻看見一顆顆豆大的淚珠滴落。
狂風卷走白色絲帶，墨黑鬈發簌簌下落，順着風的軌迹飛舞。
“明明隻要我死了，所有事情就能結束！”艾斯低吼着。
“太遲了，事情發展到如今，已經不再是你能夠決定的了。”米娅将視線轉向懸崖上突出的岩層，她慢吞吞的說：“你知道行刑的那天會發生什麼嗎？”
不等艾斯回答，她繼續說道：“海軍不止部署了十萬精銳士兵，甚至還強制召開了七武海會議。”她雙手負在身後，如旁觀者般評價道：“七武海、三名大将再加上若幹實力強悍的中将……這樣壯觀、堪稱無敵的陣容即使踏平新世界也不在話下，隻單單對上你們白胡子海賊團，簡直綽綽有餘。”
“艾斯。”她又将視線移回艾斯身上，俯視着他，“那一天，會死很多人哦。”
“他們就是一群笨蛋！”艾斯情緒激動，一拳捶在潮濕的草地上。
“可就是這群笨蛋，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使知道希望渺茫，也知道自己下一秒會不幸的死掉，但還是義無反顧的來救你。”
艾斯心髒猛地抽疼，痛苦的哽咽一聲，像是沒有安全感的小孩一樣跪坐着，将自己蜷縮成一團，額頭磕在地上，泛白的手指陷入泥土，指縫之間夾着幾根折斷的草根。
“明明……明明……明明隻要……”
他泣不成聲，隐隐有崩潰的迹象。
但……
風勢漸小，刀鋒般冷肅的狂風霎時如繞指柔般溫順的吻過她的臉頰，帶起一絲缱绻的癢意。
米娅愣了愣，旋即問道：
“你是在難過嗎？”
她伸出右手，五指張開，感受着風在指縫間流淌過的速度。
“情緒不太對。”
她似是自言自語般低喃道，神情肅穆，蹲下身來，再次向他确認道：“你真的是在難過嗎？”
回答她的隻有艾斯破碎又悲痛的哽咽。
“不。”米娅笃定道，“你一定隐瞞了什麼。”
她将蜷縮的艾斯從草地上拔起來。
自尊心作祟，他的偏過頭不想讓她看到此刻脆弱的他，但米娅卻态度強硬的扣着他的下颌，将他牢牢箍在掌心。
米娅專注又好奇的凝視着他，艾斯臉上悲傷的情緒還未散去，卻又浮出羞惱，他眼尾微紅，表情别扭的與她錯開視線。
額頭上印着的一圈紅痕還黏着草屑，淚痕沾了些許泥土，暈在綴着雀斑的臉頰上顯得髒兮兮的。他緊抿着蒼白的嘴唇，似乎是察覺到自己與米娅之間實力懸殊太大，毫無勝算，他自暴自棄般的放棄抵抗，任由她打量。
倏地，米娅笑了起來，笑聲愉悅輕快，爛漫如山花綻放，璀璨如群星閃爍。
笑聲漸漸變小，箍着他下巴的力度也跟着消失。
緊接着，艾斯感覺到一雙柔嫩溫暖的雙手輕柔的捧着他的臉頰。
艾斯擡眼看去，米娅正笑盈盈的俯視着他。
“差點被你給騙了。”米娅俯身貼近他，“你這個别扭的孩子。”
她的鼻尖抵着他的，距離近到可怕，隻要她再靠近一點點就可以吻到他的唇。
“你心裡明明開心的都快瘋了，可還是表現出一副悲傷的樣子。”
她如沉沉黑夜般的眼眸滿滿的倒映着他的模樣，好像他是米娅的全世界。
兩人目光交纏，世界似乎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艾斯隻聽見自己逐漸粗重的呼吸聲和一時加快的心跳聲。
“太好了。”她語氣輕快，“我逐漸理解關于你的一切。”
艾斯錯愕，“什……什麼？”
米娅神秘的笑了笑，直起身與他拉開距離。
“不敢相信自己被愛，卻又渴望得到愛。”
米娅将他從草地上拽了起來，握着他的手腕向懸崖走去。
“本該天真無邪的年紀就見識到了人世間的虛僞與冷漠，所以當你得到一點愛時，就會下意識想以十倍百倍的付出回報這份愛。”
艾斯任由她牽着自己前進，沉默的盯着她披散在腦後的黑發。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聞之讓人如墜雲端，但話語卻犀利到針針見血。
“自卑與渴望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靈魂中拉鋸時，你選擇了自我毀滅。”
他們站在岩層的邊緣，隻要再上前一步，就會墜入深海。
米娅轉過身來，深深的凝望着他。
“你真的合适來到這個世界嗎？”
她身後蒼穹澄澈如洗，蔚藍的海面在陽光下蕩起銀白的浪花。
“剛開始還誤以為你是太過于在乎無關重要之人的想法，所以才會陷入情緒的漩渦。但實際上，你在乎的從來都不是他們，而是你的自卑，你的偏執，讓你永遠過不了這個坎。”
如玻璃珠般剔透的光線籠在她的身上，暈出神聖又溫暖的光輝。
“你真的合适來到這個世界嗎？”
她再次問出這個問題。
“其實你心裡早就有了答案。”
米娅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與他互換了位置。
“隻是你不敢承認罷了。”
光線将他的身影拉長，陰影将她的身軀完全包裹，艾斯低頭就能見到她纖長的睫毛以及藏在灰暗之中鋒芒畢露的眼眸。
她擡眼盯着他，手掌按在他胸口，感受着掌心下紊亂加速的心跳。
“被愛概率，如無限宇宙中兩顆行星相撞。”
米娅用力向前一推。
“一定要用死亡來證明愛的深度嗎？”
艾斯一腳踩空，從懸崖墜落。
強烈失重感帶來的焦急不安讓他迫切的想抓住一切，但目光所及隻有米娅立在懸崖處俯視着他時平靜又冷漠的模樣。
他的心如墜冰窖，耳旁倒流的風呼嘯竄過，他的視線穿過手指之間空隙，米娅的身影在倒退的視野中逐漸縮成一個黑點。
近乎是絕望的心态，他阖上雙眼，等待寒冷的海水将他淹沒。
在海水湧入鼻腔帶來的窒息感到來之前，艾斯率先感受到有人推了一下他的後背。
“艾斯，你昨晚偷錢去了？”
身後熟悉的調侃聲響起，艾斯猛地睜開雙眼，不可置信的轉身看去。
薩奇沖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手裡還端着一盤熱氣騰騰的意面。
“诶？？？不對不對，你後背怎麼多了個紋身？讓我看看，快我仔細看看！”
薩奇盯着他的後背良久，最終朝他比了個大拇指，驚歎道：“你是個我見到的，第一個完整将老爹标志紋在身上的人。”
薩奇……
艾斯在心中呢喃他的名字，喉間酸澀，眼眶有些濕潤。
“诶诶诶？我不過是誇你一下，你也不至于感動到哭了吧？”薩奇驚慌失措，如果他選擇安慰艾斯，那麼就意面就沒手拿着，但他又不想讓好兄弟難過，正糾結之時，艾斯将他抱了滿懷。
環抱着他脖頸的手逐漸收緊，大顆大顆的淚水從臉頰滑落，砸在薩奇的衣領上，暈出一團團水漬。
“薩奇……”
艾斯沙啞的聲音帶着濃濃的哭腔。
薩奇愣了愣，過了片刻才回過神來，一手端着意面，一手拍着艾斯的後背，失笑道：
“好了好了，不哭了，等會兒被老爹見到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
“薩奇，我昨晚熬了個通宵才紋好的，你可别給拍花了。”
馬爾科抓着薩奇即将拍下的手腕。
薩奇幹巴巴的笑了幾聲，讪讪的将手收了回去，對着艾斯安慰道：“我做了你最喜歡的斷魂椒意面，快來嘗嘗吧。”
薩奇，你還活着真好。
就算，就算隻是一場短暫的夢。
艾斯擡手擦掉淚水，爽朗的嗯了一聲，從薩奇的懷抱裡退了出來。
他笑容燦爛，一掃陰郁之色，又恢複了之前的陽光開朗的模樣。
熱烈、鮮活、耀眼，像是團永不熄滅的熾熱火焰。
馬爾科推了推紅框眼鏡，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他與薩奇一左一右的與艾斯并肩向甲闆走去。
“有感覺到後背癢嗎？”馬爾科問。
似曾相識的對話讓艾斯回憶起，這是他紋身之後的第二日。
艾斯搖了搖頭，“沒有。”
馬爾科眼下還浮着因熬夜的青黛，他繼續開口叮囑道：“這幾天不能沾水，也不能喝酒知道了嗎？”
他偏頭看了眼薩奇手裡的意面，又說：“對了，辣的東西盡量也不别吃。”
“哈？”
薩奇表情沮喪，“那我不是白準備了？”
“沒關系！”
艾斯一把搶過意面抱在懷裡，“我對辣椒也不過敏，所以吃一點也沒有關系的。”
他看向馬爾科，求證道；“是吧？馬爾科。”
“……”馬爾科無奈的扶額，妥協道：“好吧，就隻能吃一點。”
聞言，艾斯與薩奇面面相觑，默契的比了個勝利的姿勢。
馬爾科看着幼稚的兩人，搖頭失笑。
三人來到主船的甲闆上，夥伴們嘈雜的交談聲瞬間靜了下來，無數雙眼睛一眨不眨的緊盯着艾斯。
艾斯頓感壓力山大，緊張的後退一步，但肩頭一左一右按着他的手掌阻止了他的動作。
也不知道是誰拉開了禮炮。
“砰砰砰——！”
色彩絢爛的彩紙如星辰從空中墜落，艾斯怔怔的擡起右手，接住一片彩紙。
“艾斯！歡迎加入白胡子海賊團——！！！”
夥伴們爆發的歡呼聲響徹雲霄，驚起桅杆上休憩的海鷗。
艾斯五指收緊，彩紙尖銳的邊緣刺的掌心生疼，他将彩紙珍惜的放進兜裡珍藏。酸澀的情感如潮水沖刷他的神經，鼻子一酸，滾燙的眼淚在眼中打轉。
這是他紋身後的第二天，也是他正式加入白胡子海賊團的第一天。
“咕啦啦啦——！”
老爹獨特的笑聲在身後炸響，艾斯紅着眼眶轉身擡頭看去。
插滿點滴與氧氣管的胸膛因他的大笑而微微震顫，連帶着彎月形的胡子也跟着抖動。
老爹伸出布滿老繭的手，足以将他全身骨頭捏碎的手指，此刻正輕柔的幫他擦拭眼角的淚水。
“艾斯，我的兒子。”他說道，“歡迎加入白胡子海賊團。”
“艾斯。”馬爾科與薩奇俯首在他的耳旁輕道，“歡迎加入白胡子海賊團。”
滿溢的愛将他徹底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