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在這一刻決堤。
強烈的感情使得他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他脫力般跪坐在地上,雙手撐着地闆。
他握緊雙拳,骨節泛着白,努力抑制着不受控制的眼淚。但事實上,即使再怎麼克制,悲傷還是會從酸澀的哽咽中溢出。
“來吧,兒子們。”白胡子舉杯震聲高呼:“來唱一首歌吧,一首海上男兒之歌!”
“呦嚯嚯嚯~呦嚯嚯嚯~”
夥伴們互相摟着肩膀唱起了那首《賓克斯的美酒》,琥鉑色的酒水随着他們的動作而在酒杯中搖晃,在杯壁上撞出剔透的碎光。
“将賓克斯的酒,送到你身旁。”
偌大的蛋糕在衆人的簇擁中映入艾斯的眼簾。
“像海風随心所欲~乘風破浪!”
艾斯破涕為笑,馬爾科将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切了一塊蛋糕遞給他。
眼眶内還殘留着淚水,艾斯失神的盯着手中的蛋糕,香甜軟綿的奶油上點綴着顔色最紅豔的草莓。
這是一場夢。
他提醒着自己,試圖從美好的幻境中脫離。
但他遺憾卻又帶着一絲竊喜的發現,他似乎……
——做不到。
他逐漸理解精神世界運作的原理,試圖将快樂與溫馨永遠定格在這一刻,重複循環。
時間在此刻停止,永恒不朽。
他在清醒中沉淪。
“艾斯,你昨晚偷錢去了?”
這是薩奇第一千零一次這樣問他,時間線以這一刻為錨點延伸重複。
艾斯已經從剛開始失而複得的慶幸,演變成了如今的波瀾不驚。
無數次重複的場景與對話讓他漸漸開始感到厭倦。
“沒有啊。昨晚馬爾科幫我紋身了。”
艾斯強迫自己扯動僵硬的嘴角,配合他,做出一副嬉笑的明媚模樣。
“诶???不對不對,你後背怎麼多了個紋身?讓我看看,快我仔細看看!”
前言不搭後語,薩奇再一次盯着他的後背猛瞧。
艾斯的笑容逐漸冷卻,眸光黯淡。
“诶诶诶?我不過是誇你一下,你也不至于感動到哭了吧?”
他沒有哭,他平靜的凝視着薩奇,似乎想透過薩奇的眼睛洞穿他的靈魂。
“薩奇,你是真實的嗎?”
艾斯這樣問道。
“好了好了,不哭了,等會兒被老爹見到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
艾斯的手徑直穿過薩奇虛化的胸膛,觸及真相的溫度讓他如墜冰窖,心髒劇烈抽痛。
“那……”艾斯強忍着落淚的沖動,好似哀求般問道:“你是虛拟的嗎?”
“我做了你最喜歡的斷魂椒意面,快來嘗嘗吧。”
艾斯的手放在薩奇的胸膛上,真實的溫度以及心髒跳動時的輕微震動透過薩奇的廚師服傳遞到艾斯的掌心。
艾斯壓抑的嗚咽一聲,一滴淚從眼中滑落。
痛苦的嘶吼在他跪下的瞬間響徹雲霄。
什麼才是真的,什麼才是假的?
“砰砰砰——!!”
艾斯仰頭看着漫天紛飛的彩紙,将第一千零一片彩紙放進兜裡。
“艾斯!歡迎加入白胡子海賊團——!!!”
艾斯與興奮到滿面紅暈的夥伴們擦肩而過,徑直走向老爹,與他面對面盤膝而坐。
“老爹,是我錯了嗎?”
艾斯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一般,情緒低落的低喃道:“我隻是想讓我們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世界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紛飛的彩紙懸停在空中,桅杆上被驚醒的海鷗保持着即将起飛的姿勢,幾片潔白的羽毛混在彩紙中。
老爹向他伸來的手指永遠在即将觸碰到的距離,點滴瓶内的藥水不再下降,琥珀色的酒水定格在飛濺起的瞬間。
“什麼才是真的?什麼才是假的?”
艾斯自嘲般的冷笑一聲,“或許這就是她這麼做的意義。”
記憶是客觀的,不可改變的,而情感卻是瞬息萬變,捉摸不清。
過去是一片荒蕪的白,是他的意願賦予了它們各種色彩。
他因自卑配不上被愛,所以才将過去染上灰暗的色彩,以自傲為僞裝抗拒所有人的接近,甚至否定他們給予自己無私且真摯熱烈的愛。
“人生的第一筆由上帝決定,而産生自我意識之後,我即是上帝,未來由我定義,由我發散。”
艾斯阖上酸澀的雙眼,重複着米娅曾說過的這句話。
若他視徹夜掙紮痛苦的過去視為未來遇見某人而積攢的石階,那他是否能夠坦誠,毫無顧慮的擁抱未來?
“作繭自縛,自讨苦吃,說的就是我。”艾斯苦笑着站了起來。
雖然這段記憶依舊美好,但也在不斷的提醒着他接下來即将發生的悲劇,一次比一次深刻。
“沉浸在過去,就是在不停地重複着悲劇。”
他将橘色的牛仔帽戴在頭上,眺望着半垂在海平面上的夕陽,“感謝你們一直以來都如此的愛着我。”
艾斯釋然一笑,目光堅定,“我即将奔赴未來。”
他凝望着老爹,好似要将他的模樣深刻的烙印在靈魂。
“帶着你們的愛與期望,即使前方艱難萬阻,我亦義無反顧。”
他握緊的右拳向老爹的手指逐漸靠近,在相撞的瞬間,艾斯的視野再次天旋地轉。
“噓——”
溫熱的吐息噴灑在耳垂,清冽花香萦繞心頭。
“快看。”米娅刻意壓低嗓音,但艾斯卻從她微顫的尾音聽出一絲雀躍。
“快看,我發現了什麼……”
艾斯睜開雙眼。
落日半墜在流動的海面,燃燒的雲霧層層疊疊綴在天幕中,濃重的一抹橘色暖光灑在海面上,映着連綿起伏的海面,熠熠生輝。
米娅正趴在快艇船頭,濃密的黑色卷發沒有任何束縛,松散的披在身後。
她穿着的上衣與短褲,昨晚還曾屬于艾斯。
不,應該說,曾屬于他紋身前一晚。
“你看。”
米娅指着海面說道,“你看到海面下是什麼了嗎?”
艾斯搖了搖頭,“不知道。”
米娅微微一笑,“靈魂之火,精神内核。”
她虔誠的伸出雙手浸入海面,撈起半圓落日,橘色的海水從她的指縫漏出,搖曳的火焰乖巧在她掌心燃燒。
那是恍若初曉時破出天際線的第一縷光輝。
赤色的火焰在暮間的海風中搖曳,破碎出的星火如夜空繁星。
“熱情、真摯、執着,還有……”米娅阖上雙眼,仔細感受着。
她與火焰之間的距離極近,紅色的火光映在她的臉上。
她倏然一笑,好似将世間所有美好事物糅碎凝縮成她嘴角彎起的弧度。
“還有……甯靜。”
她睜開眼,漆黑眼眸倒映着火光,流光溢彩。
“恭喜你。”米娅語氣真摯,“艾斯,你找到了屬于你的甯靜。”
她捧着火焰遞給艾斯,問:“你想感受一下它嗎?”
艾斯的目光透過火光凝望着她,眼眸中的陰郁壓抑被火焰燃成灰燼,露出晴空萬裡。
他将火焰推了回去,“我想,它更想和你待在一起。”
“是嗎?”
米娅嘴角微翹,舉起火焰仔細端詳,它像是生了靈智一般,熱情的揮舞着火光,似乎是在回應她,吐出一團團花火如流星墜落。
焚燒世間一切的火焰正在她的掌心撒嬌。
她貼近火焰,與它之間的距離極近。
“我也喜歡它。”
艾斯喉間溢出一聲愉悅的低笑,氣氛一片靜谧美好。
他雙手撐在兩側,向後仰了仰頭,暮間的暖風拂過,吹亂了他的頭發。
他不由自主的開口問道:“米娅,如果是你……我是說,如果你有一個像羅傑一樣的父親,你會怎麼做?”
米娅微笑着回答:
“我會将他遺留給我的憎恨當做肥料,我會在陰暗中紮根生長,成長到讓傷害過我的人們再也無法輕視的程度。”
“我會比他更偉大,名聲更加顯赫。”她嘴角的笑意加深,目光堅定,“我會将我的名字徹底從他的故事中剝離。世人提起我,隻是米娅,而不是誰的孩子,誰的妻子——”
“——我隻是我。”
米娅側過頭,兩人色彩相同的眼眸隔着火焰深深凝望。
艾斯的手不由自主的按在胸口。
他是又将世界暫停了嗎?
為什麼他好似感覺世間一切在此刻化為虛無,隻有掌心下紊亂跳動的心髒如此真實?
“米娅……”他的聲音低沉沙啞,糾結許久,才緩慢問出口:“你,希望我活着嗎?”
“你知道為什麼‘愛’是人們經久不衰的話題嗎?”
艾斯微微一愣,“為什麼?”
海風吹動她的長發,她擡頭仰望着夜空,指着銀珠般的繁星,“看,星星的後邊就是宇宙。”
她語氣淡淡的,“與宇宙、時間和法則相較之下,人類的信仰、欲望以及道德都變的虛無、渺小且無聊。”
“而唯一能讓人們在宇宙宏觀尺度之下談論的,那就隻有愛了。但愛卻充斥着不确定性,瞬息萬變。”
米娅抱膝蜷縮,“我此刻是希望你能活下去的,可未來若是你與我有利益沖突,那我會恨透了當初讓你活下來的我。”
“艾斯。”米娅說道,“你可以愛你的夥伴,愛你的家人,也可以愛一朵雲、一片落葉,甚至是某一個讓你觸動的瞬間,但你最愛的必須是你自己。”
艾斯此刻愣怔盯着她的模樣,看起來呆呆傻傻,她竟然覺得有些可愛。
米娅噗嗤一下沒忍住笑出聲,她将依依不舍的火焰送進海面之下,動作輕盈的跳了起來。
“好了,我們該出發了。”
說罷,她向艾斯伸出手。
艾斯猛地回神,臉頰飛起紅暈,輕道一聲“好”後,站了起來,握緊她的手。
米娅收緊了手将他拉過來,笑道:“卡普應該等的不耐煩了。”
“誰要他等了……”
艾斯小聲嘟囔。
“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
艾斯慌張的與她錯開視線,隐藏在鬓角碎發後的耳垂紅的好似能滴出血。
米娅露出一抹笑,輕道:“來吧。”
她的雙手穿過他的手臂将他緊緊擁抱,向後一仰,兩顆心髒隔着肌膚逐漸同頻跳躍,他們在夕陽的餘晖下一同墜入深海。
“艾斯。”
一道清冽悅耳的聲音透過耳腔鑽入他混沌淤塞的大腦。
腥甜的鐵鏽味混雜着皮肉燒焦的糊味強勢湧入鼻腔。
艾斯緩緩睜開刺疼的雙眼。
束縛他四肢的海樓石鐵鍊在地面碎成齑粉,他艱難的擡起酸脹的頭,背着光線下她的五官一片漆黑,但艾斯卻感覺她在笑,如群星閃爍,又如山花綻放。
“你的答案呢?”
她問。
貫穿胸膛的傷口傳來的劇烈疼痛使得他連開口說話都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艾斯的□□,他向兜裡摸去,緩慢的向米娅伸出緊握的右拳。
手臂顫抖,五指緩緩張開。
他的聲音嘶啞,扯動滲着血迹的嘴角。
“他們……拿走了我所有的東西,隻給我留了這個。”
一張色彩缤紛的彩紙靜靜的躺在他布滿硝煙與血污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