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初春,族老們再次帶着她去測試靈根,自然依舊失望而歸。
顧晏靈的心裡亦不好受,隻是她并不表現出來,在顧家其他人眼裡,顧晏靈甚至完全不受此事影響。
但有一天,顧崇禧卻突然送了她一件禮物:一串很粗糙的貝殼。
即使已經四歲了,這個孩子的話依舊說得不熟練,但他微微笑着,眼睛睜得圓圓的,模樣很認真:“阿姐,不難過。”
顧晏靈那時笑起來,又有些想哭。
曾經,顧崇禧還小的時候,她經常做些貝殼串的手鍊項鍊來逗他笑,估計正是因此讓這個孩子覺得:貝殼做的禮物,代表希望你開心。
她很确信,無論多難過,自己從未在這個孩子面前流露過這種情緒,可是,這個尚且年幼的孩子,卻自己察覺出來了。
這是一種敏感,他的敏感是因為在意。
顧晏靈還發現,禧兒确實是個特别的孩子,同一段時間内,他隻能專注于一件事情。
比如,他在習字的時候,就全身心專注于紙筆,你即便在他身側放上他最愛的糕點,他也不會理會;
同樣的,如果他正在專心緻志吃糕點,你卻要同他閑聊,他也依舊隻是吃糕點,而不會與你說半個字。
那些夫人小姐們會因此覺得顧崇禧癡傻、呆楞,都聽不懂話、也不知道回話,但顧晏靈知道,不是的,當這個孩子專注于你的時候,他就是天底下最認真的傾聽者。
甚至,會試圖用他斷續的稚嫩語言安慰你。
在顧晏靈眼裡,禧兒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因此,那天傍晚,當顧晏靈去學堂接人,卻看到一個渾身濕透、坐在學堂門前的階梯上默哭的顧崇禧時,她竟也一下子落淚了。
她把這個通體冰涼的孩子抱進懷裡,卻又不知要怎麼出言安慰——語言是這樣蒼白無力的東西。
她也隻能哭。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個孩子有多麼不善于表達,那些因為語言能力的匮乏而無法表達出來的東西,不隻有對家人的關心、愛意和尊敬,還有很深的委屈與難過。
自此之後,顧晏靈做出了一個讓汐河泗水鎮上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決定——
她要和顧崇禧上一個學堂,直到學堂結業。
她用的理由也很拙劣,她說,自己幼時沒有好好習字,如今剛好可以和弟弟上同一期學堂,把這門功課給補回來。
尹氏聽了沉默片刻,最終沒有阻止。
所以,顧晏靈就這樣每天和一群比她小六、七歲的孩童上下學,她在一堆探究、好奇、鄙夷的目光裡泰然自若,待晚上,卻還要連夜趕上女紅師傅那邊落下的課業。
日子就這樣在總體平靜、時而起伏中度過,直到又一年秋,顧崇禧滿七歲了。
仍舊心懷一絲期望的顧家族老們提出要帶這個孩子去測靈根,卻被尹氏以神廟受洗儀式為由拒絕了。
尹氏心中九成笃定了顧崇禧不會有靈根,但其實,她内心依舊有一絲難以揮去的懼怕,她想着,再拖一年也好。
可神廟受洗也不是多麼讓人放心的事情。
尹氏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操持這件事情,精心挑選了兩個最伶俐靠譜的随從,吃食和衣物亦是樣樣檢查個十幾次。
顧晏靈更是将那些神廟受洗的規矩和禁令來來回回在顧崇禧耳邊念叨了千百遍。
但是,不管準備有多麼細緻周全,尹氏和顧晏靈依舊不能放心。
畢竟,這兩位天下最牽挂這個孩子的人,最是知道——
那是個多麼愚鈍、又多麼柔軟的孩子。
&&&
洛朝坐在瓦檐上,待從溯世書上看完這一段往事,檐下那群人終于也準備妥當,預備着出發了。
一行人提着大包小包出了門,向最近的一個碼頭上走去,一路上,尹氏和顧晏靈依舊沒有停了嘴上的念叨。
待到了碼頭,船夫已經在等着了,一艘不大不小的烏篷船靜靜靠在碼頭邊。
顧晏靈親自将人抱進船,嘴裡繼續叮囑着,一面又指揮着仆從将那大包小包的行李安放妥當。
尹氏站在碼頭邊上抹眼淚。
見時辰到了,再不舍卻也要離别,最後,顧晏靈從船上跳回碼頭,招呼船夫可以開船了。
船夫應了一聲,當下便起了錨,撐開篙子,呼起号子:“行水路喲!不畏難喲!風不來喲!雨将住喽……”
船便悠悠離了岸,在水面蕩起一片波紋,号子聲回蕩在水路上方,清風一過,兩岸人家挂于院外屋檐的成排避水鈴就次第響起,“鈴—鈴—”之聲清脆悠揚,被風送往不可見的遠方。
船行得既快又穩,很快就隻剩一個影子,依舊在岸上的兩人,卻能見到遠方的船尾處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
顧晏靈眼睛有些熱,拼命向那邊揮手,直到遠方那個小點消失在視線盡頭。
&&&
洛朝此刻成了船夫。
在溯世書的幻境中,他能透過任何一個人的雙眼看東西,雖然,幻境中的人依舊看不見他。
而且,他也隻能借一雙眼睛,而不能做出任何違背過往的事情。
他着實有些好奇,這個初次離家、愚鈍到有些過分的孩子,會是個什麼反應?
洛朝暗中觀察了半天,得出的答案是:沒有反應。
顧崇禧安靜到出奇,船開了有半個時辰,他連向仆人要個零嘴、或者喝口水都沒有。
直到,天空突然飄起了小雨,秋季的水面上本就寒冷,一下雨,就更覺出一份冰涼了。
而且,雨勢漸大。
就是這個時候,洛朝看見那個一直默默無言的孩子搖搖晃晃從船身裡探出半個身子——
他的眼睛很清澈,看人的眼神很真誠,嘴角還微微抿出了一點笑,話說得依舊不成句:“您需要,蓑衣,嗎?”
洛朝一愣。
他知道這是一個幻境,眼前的一切都是往事罷了,可他依舊被觸動了一下。
他終于明白,這個顧晏靈完全有立場讨厭的親弟弟,為什麼反而會這樣受他姐姐的喜歡。
因為純粹,更因為專注——
隻有這樣一個心智缺失的人,才能給你那些七竅玲珑者無法給予的專注。
洛朝還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一點别樣的東西:那是他很熟悉的、但自己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一種底氣,一種心安。
隻有那樣一種人,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并非孤身一人、知道會有人全心全意愛着自己的人,才會有如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