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覺得,顧崇禧應該算是整個神廟裡這群小蘿蔔頭之中最乖巧的一個。
大概有賴于顧晏靈和尹氏的千百遍叮咛,他行事樣樣不逾矩:
上課時,跟着祭司們學習祝文或誦經,他總是最專注的;待下了課,他也不像别的孩子一樣愛玩鬧,隻是依舊坐在桌前習字或溫書。
祭司要求抄寫經文、晨昏禮拜水神,他也總是一絲不苟完成,不像别的孩子要試圖躲懶或拖延。
吃飯、睡覺、洗漱……總也安安靜靜、不哭不鬧,像穿衣疊被這樣的小事情,他也不願意麻煩跟來的仆從,而是支起小胳膊自己認真完成,盡管他做什麼事情都很慢,大概有烏龜那樣慢。
三個月的神廟修習,是作六修一,漫長六天課業後終于迎來的一天假期,别的孩子總是出去玩耍,或三兩作伴玩些孩子的遊戲,但顧崇禧隻呆在自己的小院子裡,哪也不去。
他總是很喜歡坐在屋檐底下,愣愣盯着一個地方看,洛朝也琢磨不出他在看什麼,看花?看草?還是螞蟻和蝸牛?
也許這就是小孩子的樂趣吧。
但是,乖巧并不意味着能讨人喜歡,人們都會喜歡的孩子,是乖巧且聰明,而不是乖巧但愚鈍。
負責授課的祭司們就不太喜歡他。
原因是,神廟修習的期間,這些祭司會負責向孩子們講授一些水神的事迹,簡而言之,就是傳教。
這些事迹都是特意挑選出來的、适合講給孩子聽的故事,表達的道理也很淺顯,并不涉及什麼高深的理論。
祭司們講完之後,往往會例行公事問一句“都懂了嗎?”,于是,底下的孩子們無論方才是否在認真聽,都會一齊點頭,回一句“懂了!”
但在這齊聲的“懂了”之中,往往會有一聲被淹沒的“不懂”,一群點頭的孩子之中,更是有一個格外紮眼的搖頭。
顧崇禧确實沒有聽懂,而他又不會說謊,因此隻能誠實而茫然地搖頭說不懂。
負責授課的祭司往往見了就皺眉。
他一開始覺得這孩子是故意搗亂,落他這個祭司的面子;後來,發現這孩子确實蠢笨不堪,心頭的厭惡更甚:蠢笨也就罷了,卻鈍得連個人情也不會做。
便是自己真的聽不懂,也該知曉全是自己的問題,既然看别人已經都懂了,就該跟着點頭說懂。
如此直白地表示自己不懂,除了能更加顯示出自己蠢之外,若叫上頭的大祭司給瞧見了,豈不是還會責備他這個祭司授課不力?
這祭司卻想不到,這樣單純、直白、愚鈍的孩子,如何能想清楚這樣彎彎繞繞的人情關系。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懂便是懂,不懂便是不懂,這就是顧崇禧的眼裡的世界。
更叫人為難的是,神廟裡同期修習的孩子,也漸漸開始樂于嘲笑他。
因為,廟裡每隔七天就會有一次小考,對近日教習的一些知識做考核。
盡管顧崇禧已經十分用功,但還是得了一個最末等的成績。
如此結果,一開始甚至讓很多孩子都非常驚訝,畢竟,顧崇禧很少說話,也沒有和其他孩子結成玩伴,故而在其他人眼裡,顧崇禧是個十分用功且不好相處的高傲之人。
很多孩子暗地裡不喜歡他那副話少的模樣,他在看書的時候,别人叫他都不會答應一聲。
在不了解他的人眼裡,這就是目下無塵。
很多人覺得他的功課必然會非常好,但萬萬沒想到,居然是個最末等。
要知道,即使是小孩子的世界,也是有些等階之分的,課業好壞是區分方法之一,但若不僅課業不好,性格也不讨人喜歡,那就難免要受孤立。
一開始,其他孩子隻是孤立他,後來,當這些孩子發現他的愚鈍之處,就從孤立變為嘲笑,又從嘲笑變為欺辱。
那些欺辱的手段皆十分隐晦,許是礙于阿姐和母親不要與旁人起沖突的叮囑,顧崇禧竟一聲不吭。
慢慢的,其他孩子便覺得這人是個包子,便是再怎麼欺負也不哭不怒,像是個任人擺弄的木偶,很是沒意思,漸漸也就不再花心思變着花樣來整人。
隻在三個月的修習接近尾聲的時候,課業已經要結束,日子松散起來,那些孩子們被拘在神廟裡無什麼可玩的,這才又想起還有一個傻子可以整來逗樂。
顧崇禧那時安安靜靜坐在廳堂的最後方,默默溫書,沒注意到前面的一群孩子已經鬧騰起來。
其中一個十分頑劣的男孩大聲笑着:
“我跟你們說,那個啞巴一樣的傻子寫的字特别醜,他抄的經書就像蚯蚓在亂爬!”
“對對對!我上次看到祭司在批咱們的手抄經文,看到傻子的那份,臉都綠了!”
四圍的孩子頓時哄然大笑。
吵嚷間,竟有幾個孩子說,沒能親眼見過傻子寫的字,要真的看到才好玩,便有人應和,說要去找出傻子的經文本。
“可經文本在祭司那裡,難道咱們去偷嗎?”
“那可不行,被祭司發現了可是大罪!”
“哎呀,我看你們也是傻,偷什麼經文本,讓傻子當場寫不就好了!”
卻是其中一個孩子指向廳堂最後方的顧崇禧。
顧崇禧依舊在溫書,全然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麼。
“哼,我最讨厭他這幅用功的模樣了!”
“再怎麼用功,不還是個最末等!”
“傻子就是傻子!”
“快讓他當場寫字!”
“對對!當場寫字!”
……
衆人吵嚷着,便拿着毛筆、宣紙和硯台圍擠過去。
顧崇禧尚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手裡就被塞了一支筆,四周都是一聲高過一聲的起哄聲:
“快寫!”
“對,快寫快寫!”
……
他握着筆,神色茫然,好半天才明白了這些人的目的。
他便是再愚鈍,也知道這是一種莫大的侮辱,他眼睛有些紅,似乎要哭,但最終忍住了:
“我不寫。”
阿姐說過,人不能把自己送去給别人欺辱。
所以我不寫。
這聲小小的反抗盡管被淹沒在無數起哄聲中,但還是被有些人發現了——
他們頓時覺得憤怒,因為往常他們欺負顧崇禧的時候,這人從沒有反抗他們,如今不過叫他寫個字來逗樂,居然不肯?
“這由得你?”
“一定要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