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靈關于織霞的夢,在十二歲那年被判了死刑。
負責測試靈根的修行者用一種很淡漠的語氣告知他們,明年不必再來了。
其實,早在十歲那年,顧晏靈就預見了今日的場面,靈根顯現的期限在七歲到十歲之間,十歲之後還能顯現靈根者,不足萬一。
她的靈魂曾經早早預備要飛上天空,如今,這個靈魂摔落下來,變作一團模糊的血肉。
但不肯接受這個事實的不是顧晏靈,而是汐河顧家的族老們,他們堅持認為顧晏靈隻是因為靈根品質極佳而導緻靈根顯現過晚。
族老們心中更不願意承認的事實是:尹氏生下三個有靈根的孩子并非是因為顧家的血脈,而隻是運氣。
這個十二歲的初春,回程的馬車中一片寂靜。
族老們那榮華富貴的妄想破滅了,再無法像從前一樣自欺欺人扯出各種理由。
顧晏靈卻依舊隻是笑。
&&&
再度回到顧家的顧晏靈,成為了這個家族裡最不容忽視的隐形人。
族老們曾經有多寵愛這個孩子,如今就有多厭惡她、多不願意看見她。
因為,她的存在像一個抹不去的證據,告示着泗水鎮的所有人,顧家那些腐朽老化的掌權人們,曾經有多麼愚昧不堪、多麼癡心妄想。
于是,顧家的其他人就更不願意待見她,曾經的恭維與奉承,如今化作成倍的冷落和嘲諷,像一把把細小卻鋒銳的刀子,一下下割在最柔軟的人心上。
糟糕的是,如今的顧晏靈,要開始重新學習俗世生活,重新融入人間,這之中也包括,重新學習如何與其他顧家人相處。
從女紅針線到禮儀規矩,從人情往來到柴米油鹽……過往一切無法束縛她的俗世冗規,如今似一道又一道沉重的鎖鍊,重重困鎖着她,使她的笑容一日一日愈發安靜下去
可是,這世間的人們本就很樂意見到從前身處雲端的人高高跌落,因此,也更樂意看顧晏靈的笑話。
一切從頭學起的顧晏靈實在有太多東西不會,有時她捧着東西想去找人詢問一下,可是,那些人看見她,隻會把頭扭過去,裝作沒看見身邊站着個女孩,卻轉而和另一邊的同伴大聲談笑。
漸漸的,顧晏靈便知道了,她不該求助于任何人的。
她靠着自己苦熬,逐漸适應起來,可是,死闆的技能易于學會,已經習慣自由的心靈卻始終無法适應那些如山沉重的規矩。
即使她的針線愈發好了,行事言語間也愈發有規矩了,可她的身上,依舊有一種迥異于他人的東西——那是一種孤勇。
世人見人間多苦難,而自己無能為力,于是低下頭去,說這一切苦難都是正常的、都是道法自然。
孤勇者見人間多苦難,自己同樣無能為力,她的脊梁同樣彎下,背負起命運的沉重,可她擡起頭來,眼裡如同有光,她說,這是錯的。
因為這份迥異,她依舊是個局外人,她和其他女孩一樣上着女紅課,一樣定點去長輩們那裡請安,卻始終是零落的一個人。
顧晏靈依舊隻是笑着——
她難有怨怼,因為她能夠理解。
&&&
唯一在變好的是尹氏。
自從她知道這個女兒無緣仙路,便恍然記起前十幾年來對她的冷落忽略,她試圖彌補,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什麼東西都是破裂容易,可修補很難。
何況,尹氏本身也自顧不暇,她如今和自己的女兒一樣,成了顧家的邊緣人。
這一是因為,人們終于明白,她生下有靈根的孩子,隻是運氣,人們無須為了不可捉摸的運氣而尊敬她;
二是因為她的第五個孩子顧崇禧——
顧崇禧是個愚鈍的癡兒。
尹氏在這個孩子一歲多的時候就發現:他學習什麼都很慢。
兩歲多時,他才能說出成句的話,但即使是成句的話,他也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
等到了要學習寫字的時候,他那愚鈍之處,就更覺明顯了。
别的同齡孩子學會一個新字,可能隻要半天,甚至一個時辰,可顧崇禧要足足學半個月,即便學會了,他寫的字也絕對不好看。
他比學堂中最蠢笨的孩子還要愚鈍十倍有餘。
尹氏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心情是格外矛盾的:
她一方面時常歎氣與流淚,覺得自己的命運很苦,因為這唯一一個能夠為自己送終的兒子,卻是個癡傻兒。
另一方面,她心中又有些竊喜,她想,這個孩子已然愚鈍至此,必然是與仙途無緣了,畢竟,有靈根的孩子怎麼可能是個癡傻兒呢?
尹氏笃定了顧崇禧不會有仙緣,心中的安甯沖淡了她對這個孩子殘缺處的一點埋怨。
盡管顧崇禧還小,尹氏卻已經開始謀劃起他的未來,不外乎如何娶妻、如何置辦家業……她想着,自己的積蓄還不少,未來的日子或許也沒有那麼難過。
顧家的其他人也是這樣想的,他們同樣覺得顧崇禧不可能有仙緣,不同的是,尹氏因此而感到安心,他們則是圍觀看個樂子。
與顧崇禧同齡的孩子也愛拿他當個笑話,更愛用些小事來欺辱他。
小孩子最天真無知,因此,孩童的惡也往往不知收斂,有時,讓成年人都覺得膽寒。
顧崇禧遭到的惡意看上去隻是一些小事,比如,交給先生的習字本上被畫滿了醜陋的塗鴉、被先生喊起來答題時周遭的人會一齊大笑、在他的衣襟裡放蟲子與蚯蚓……
又或者,最常見的,編一些精巧的、用以嘲笑譏諷的順口溜,明知這個愚鈍的孩子根本聽不懂,也要大聲在他面前齊唱,然後一起發出吵雜的嘲笑聲。
顧崇禧被圍困在這些笑聲裡,神色往往是茫然的。
如果,非要把這世間的殘缺分個等級出來,那大概,癡傻是最末等的。
因為,無論你失去的是别的什麼,都至少還能感受惡意,但若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即便是最惡劣的辱罵,你也未必能感知。
無從感知,就更無從反抗,不會反抗,就永遠沒有尊嚴。
但是,當那些一點一滴的惡意經年累月向人侵蝕而來,再愚鈍的人也能将之與善意分别開。
這種遲到許久的明悟,體現在顧崇禧這樣直白的孩子身上,就變成對去學堂的抗拒。
可尹氏不會允許,在尹氏眼裡,癡傻并非體面的事情,所以,至少在上學堂這樣的事情上,顧崇禧不能落後于人、亦不能退縮。
學得慢,那便多學幾遍,别的孩子皆是愛貪玩的,顧崇禧便可不玩。
等到學堂結業,若是顧崇禧能拿到和普通孩子一樣的等第,在尹氏眼中,便是對命運做了挽救。
可顧晏靈不這麼認為,她前十幾年裡被散養的人生,早讓她對别人的看法全不在意。
在她眼裡,别人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沒有上趕着去被他人欺辱的道理。
何況,顧晏靈一直堅信自己的弟弟并非癡傻,相反,她一直覺得禧兒是一個敏感的孩子——
敏感、通透而且專注。
他隻是做一切事情都很慢,但這不可與純粹的癡傻混同。
讓顧晏靈堅定這個想法的,是發生在她十一歲那年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