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然大師。”祈棠起身見禮,取出帕子佯裝拭淚。
了然大師細細詢問了溫家近況,又問了趙意與溫小姐的往事。末了,他起身告辭,緩步離去。
了然大師俗家出身嶺州,未出家時與溫老爺是莫逆之交。兩人年輕時皆是豪邁不羁之輩,不拘小節。後來,了然大師為情所傷,看破紅塵,遁入空門。溫老爺為此惋惜多年,誰曾想此生再未得見,唯餘一方名号章為證。
不多時,兩位嬷嬷攙扶着一位華服老太太步入廂房,了然大師随行在側。老太太身着绫羅,亮灰色褙子上金線繡着大朵銀杏葉。她梳着老婦人常見的發髻,一頂小金冠箍住,插着兩根碧玉簪。雖年逾古稀,卻精神矍铄,慈眉善目。
來人正是趙意的母親趙老夫人。甫一進門,祈棠與秋雁便撲通跪倒在地。秋雁放聲抽噎,祈棠哭不出來,隻能半低着頭,假意嗚咽。趙老夫人主仆三人被這悲戚氣氛感染,也不禁潸然淚下。
良久,趙老夫人順過氣來,用帕子拭去眼角淚痕,一句句細細詢問,祈棠依着紙上所寫,一一作答。直至日落西山,直到日落西山,趙老夫人才在嬷嬷的攙扶下走出廂房。
趙老夫人禮佛本應七日,現下隻能匆忙拜别了然大師,先行一封書信着人快馬送到趙意手中,随即帶着祈棠啟程返京。
趙府管家送來老夫人手書時,趙意正為下月初八吏部尚書張大人的壽禮發愁:是送吳凡子的《寒鴉圖》呢,還是王橫的《秋鳥》呢?
等他看完手書裡書信,神情越發呆滞,旁邊的管家正猶豫着要不要上前詢問,趙意一把将手裡的手書揉到掌心,急忙吩咐管家去城外接老夫人。
他想起十幾年前自己外放到嶺州,郁郁不得志,機緣巧合下認識的溫妙娘,妙娘如一朵解語花般融化了自己當時的戾氣,順理成章下兩人珠胎暗結,可他因怯懦,畏懼妻族權勢,竟一走了之。
這些年,他早将這樁風流韻事抛諸腦後。沒曾想,妙娘竟為他留下了一個女兒。
趙意身材略顯豐腴,一襲青色雲紋長袍,襯得他儒雅不凡。他發髻整齊,額頭寬廣,眉宇間透着書卷氣。他凝視祈棠良久,試圖從這張陌生面容中找尋溫妙娘當年的影子。
祈棠從容取出三件信物:一幅趙意親繪的溫妙娘肖像,畫中女子溫婉如玉,眉目含情;一把精緻的骨竹折扇,扇面印着趙意私印,旁有溫妙娘親筆題寫的詠蓮詩;最後一枚玉珏,是趙意離任嶺州時差人送與溫妙娘手中的。
看着三樣信物,趙意急切詢問溫家近況。祈棠不疾不徐,将溫家變故娓娓道來:從溫盼兮叔伯霸占家産,到無情将她趕出家門,再到她曆盡艱辛上京尋父。她聲音平靜,卻字字如刀,割在趙意心上。
趙老夫人紅着眼圈,不住念叨:“是趙家對不起你們。”
趙意佝偻着身子,,聲音哽咽,不住地重複着“慚愧”。他與老夫人商議将溫妙娘牌位迎回趙家,讓溫盼兮認祖歸宗。
趙老夫人對流落在外的孫女确實心疼,對她們母女的遭遇也深感愧疚。但一提到迎牌位、入族譜,她便猶豫了。
自己這兒子整日沉迷筆墨丹青,與那些自诩清高的窮書生為伍。此次回京述職,全賴嶽父舉薦,才得以在吏部謀得侍郎一職。若此事傳揚出去,被同僚參上一本,他的仕途必将毀于一旦。
她将祈棠擁入懷中,将趙家與丁太傅家的關系,以及趙意在朝中的艱難處境,揀要緊的說了一些。問她是否願意以自己娘家外甥女的身份住下,對外稱一聲表小姐。
祈棠溫順應承。老夫人見她如此懂事,心中憐愛更甚。
趙意年輕時性格剛直,不谙世事,卻得了丁家嫡女垂青下嫁。獨子趙恒十五歲那年,趙夫人因病撒手人寰。
趙夫人去後,趙老夫人做主将兩個通房擡了妾,這些年,趙意對風花雪月之事興趣遞減,整日沉浸在書畫中,府中子嗣愈發艱難。趙府中隻有趙恒這一根獨苗,趙老夫人視若珍寶,真真的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如今多了個孫女,她自認是自己多年禮佛,總算有了回報。
祈棠以表小姐的名義住進了趙府,她的衣食住行,趙老夫人皆親自過問,無一不精心安排。見她面容憔悴,身形消瘦,老夫人不惜放下身段,舍了老臉弄來兩根百年人參,為她進補。
清晨,陽光斜灑在院子裡,溫暖柔和。祈棠如往常一樣,到老夫人院裡與她一起用早飯。
圓桌上鋪着牡丹花樣的織錦桌布,幾張圓凳整齊地圍繞在旁。牆壁上挂着一副墨色淋漓,筆力遒勁的山水畫,畫中山峰疊嶂,雲霧缭繞。窗邊擺放着幾盆郁郁蔥蔥的綠植,陽光透過窗棂,灑在綠色的葉片上,光影斑駁,生機盎然。
趙老太太坐在桌邊,滿臉笑意的看着祈棠擺放碗筷。
這時,方姨娘攜方青青前來請安。方青青是方姨娘娘家大姐的女兒,因家中遭災,孤苦無依。方姨娘整日到趙老夫人跟前哭訴,老夫人發了善心,差人将她接進府中,權當個下人養着。
方青青有一張标準的美人臉,彎眉秀目,鼻梁秀挺,溫婉可人,一雙明亮的的眼眸中,卻透着倔強剛毅。
祈棠曾多次聽到府中丫鬟們聚在一處,輕蔑不屑的議論她。自古紅顔多薄命,無權無勢而又天生麗質的女子,往往難逃世人的冷漠、嫉妒與偏見。
這些女子何其無辜,卻要承受人們的惡意揣測。在世人眼中,她們美麗的面容下,總藏着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于是,任何刻薄的言語、肮髒的指責,都成了攻擊她們的正當理由,仿佛這樣就能證明自己的清高與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