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遇到法術高強的鬼修,能逃得掉嗎?”
小昧回頭嫌棄地看了她一眼:“逃?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問觞受教地點點頭。
小昧扭回頭,哼着小調往上爬:“本大爺一擡手,任他是兇神還是惡煞,通通一把火燒個幹幹淨淨……”
問觞笑起來。
小昧瞥她一眼,嘴角也勾了起來,健步如風,調子更歡快了。
這世上估計是找不出第三個逛不歸谷如同逛廟會一樣自在的人,待到約莫七八百台階後,最深處隐隐顯出一座宮殿的輪廓來。
黑洞洞的深谷與長階之上,除此之外再不見别的景緻,而這一座巍峨的宮殿悍然杵在虛空之中,沉甸甸地罩下面來,叫人感到分外壓迫。
問觞關心道:“還爬得動嗎?”
小昧突然收住呼吸,沒有應話。
見他反常,問觞心知不對,感知起來,随即耳後傳來碎石落地千尺傳來的空谷回響。
她立馬回頭望去,心中陡然一涼,還沒開口就聽小昧道:“抓緊了。”
問觞立馬抱緊他的脖子,小昧調子也不哼了,踩着火飛快地往上爬去:“我說怎麼感覺腳底基石沒方才穩固了,這長階竟是會塌的!”
方才走過的台階以極快的速度全部坍塌進深不見底的黑空裡,七零八落地沿着台階一路裂開!上面的台階沒了基地的支撐以更快的速度成片地坍塌,碎石泥土從幾百尺的高空墜落,從底下傳來愈發轟烈的回音。
“到哪兒了?”小昧匆忙中抽空問了一句。
問觞緊盯着台階碎裂的進程,低聲道:“……快到腳下了。”
宮殿已經躍然眼前,再有一百來階就要到頭。小昧提了一口氣,身體俯低禦火疾行,腳步快出殘影,即便如此碎裂的磚塊還是蔓延到了腳底,就在要踏空的前一刻,借力狠狠往前一躍,淩空跨過二十來級台階,直沖宮殿大門!
眼見就要迎面撞上,可若要止步便隻能掉下去!電光火石之間,問觞深深吸氣,洶湧蓄力一拳,隔空砸出!隻聽轟然一聲巨響,大門正中央砸出一個大洞,兩人嗖的一聲埋沒進塵土飛揚的門裡!
好不容易落地,小昧被嗆得直咳,邊咳邊急道:“不是說了讓你好好待着嗎,你怎麼又擅動内力!”
這一拳過後,五髒六腑都抽搐着攪在一起,額上冷汗密布,收一口氣都是疼的,再講不出一句話。小昧明顯感覺出背後那人伏在他肩膀細微地顫抖着,立馬慌了神:“女娃子!你怎麼樣了!”
問觞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好半會兒極其虛弱地吐了幾個字:“……沒事,快走。”
“走什麼走,命都沒了還走!”小昧心急如焚,臉頰貼了下她的額頭,“靈脈亂成這個鬼樣……我現在用業火遊走進你的血脈,可以起到理穴疏脈的作用,溫養你的筋骨,減輕些痛苦。你從現在開始就好好待着,不許再動用内力了!”
問觞掀起眼簾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快些閉嘴吧,”小昧罵道,“方才那情形我并非不能應付,掉下去了再飛上來就是了,輪得到你逞能!好了,閉上眼睛歇着,别到處亂瞅了。你放心,我會帶着你繼續往前走的,有什麼情況再喊你。”
若是真能靠飛上來這麼簡單的方法的話,他也不會背着她一級一級地爬了,完顔城的禁制不好解,上回化作火鳥估計已經元氣大傷了。問觞沒有戳破,沉悶地嗯了聲,依言靠在他肩上暫緩不适。
二人前行在寂靜的黑暗中,不多時,空氣裡遊來幾隻拖着尾巴的透明發光的遊魂,像是指引一般在環繞在他們周圍。
“靈蟲。”小昧低聲道。
借着幽暗的靈光,可以瞧見不遠處有一片空闊的大殿,大殿上方黑黢黢一片,距離地面四五尺處吊了一大片黑色的鬼影下來,黑壓壓的一衆。若要穿過這層,必定要從這不計其數的鬼影中穿梭而過。
遊魂示意他們繼續往前走。小昧腳步微滞,随即不多思量,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問觞擡頭看了一眼,又垂下頭去,心說曬衣服都排不成這麼整齊。待到真正走近,卻聽小昧喊了聲她名字。
問觞閉着眼:“怎麼了?”
小昧道:“換個姿勢。”
“?”
小昧胳膊朝後繞過,環過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抄過腿彎,将她打橫抱起。
問觞不禁道:“你在炫耀力氣嗎?”
“把你放在背後,有點不放心。”小昧站在烏泱泱的鬼影裡,擡頭道,“好多人。”
問觞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隻見數以千計的黑鐵鎖鍊吊着數以千計的腳踝,放眼望去無數條穿着一緻的倒挂人體垂在半空中,頭發淩亂地晃悠着,嘴唇青烏面色慘白,在距離地面五六尺處與他們打了個照面。
在此之前見過的所有場面都沒有此處給人的震撼要大。廣袤遼闊的、一望無際的黑暗裡,無數張青白交橫死氣沉沉的臉密密麻麻地映入眼簾,每一張臉、每一顆頭與他們的距離都不過一兩尺,每一張臉的眼睛都是緊閉着的,卻又好像随時都會睜開;每一張嘴巴都是緊抿着的,卻又好像随時會咧開嘴巴露出獠牙;每一張臉都是沉靜安詳的,卻又好像随時會醒來癫狂發瘋。
小昧道:“你師兄吊這些人在這裡幹什麼,搞得跟屍林一樣,瘆得慌。”
問觞環視過四周,問道:“不歸谷的禮法規矩裡,有要求鬼修們畫上這樣的妝面嗎?”
放眼望去,除了離得近的青白的臉面以外,一個個竟都濃妝豔抹,塗抹誇張。小昧一瞧,哎喲一聲:“還真是。你看這有好幾個,臉上全塗的黑的紅的,這麼暗還真不容易看清。”說着擡起下巴示意,“還有那幾個,喏。”
其中一個,腦門跟糊了白粉似的,兩腮打了極重的粉紅,圓圓的黑色眉點立在額心兩側,黑色立文柱從月亮門勾到鼻頭以下,同畫得黑黑一圈的眼窩連起來一個“十”字 ,嘴角兩旁則各畫一□□,宛如胡須一般延伸到下巴。
“十字門臉。”問觞輕聲辨析道。
再一個,除了主色以外,其餘部位用鋪色添勾花紋,色彩明顯鮮豔繁複,構圖講究得多,線條勾勒細碎複雜,與其餘幾樣對比尤其顯著。
“碎花臉。”
小昧來了興緻,騰不開手隻能用下巴指點:“這個呢?畫得歪歪扭扭好不舒服。”
“歪臉。這種譜式的特點就是顔色和構圖都不對稱,甚至扭曲變形。”
“還有這個!不是,那個,那個隻畫了下面一半的。”
“那是元寶臉,可分為普通、倒、花元寶臉三種。你指的這種是比較簡單的,構圖與三塊瓦相似,隻不過在眉眼下方畫臉,多用于代表較為底層的身份。”
小昧咂舌道:“你懂的倒還不少。”
“戲曲本就是需要傳承的國粹,臉譜便是其中最基礎的。少時觀蒼山上有一年春學,習的就是這門課業。”
“哦?那你考的可是甲等?”
問觞笑起來:“自然是甲等,隻不過不是第一。不瞞你說,這也是我為數不多沒有考到第一的課業。”
“這都沒考到第一?是誰這麼厲害,居然把你都比下去了。”
問到這一句,問觞突然笑不出來了。
當年在觀蒼山上有幾個格外要好的師兄弟,其中有一個最愛講話本,下一趟山能帶回來好多個新鮮本子,不重樣地講,還總愛把她杜撰進自己寫的新話本裡。
師叔要責罰她,或是後來仙門百家上山征伐之時,他總是将她護在身後,山上山下數十載,待她如長兄。
問觞鼻子一酸。
子岚師兄,一個修行之術永遠排在末尾的、毫無根基可言的吊車尾弟子,成日裡講話本最在行,對戲劇一類也最是精通,下了山沒少去看,終于在結課時一鳴驚人,考了個第一名的好成績。
他考了第一,屈居第二的江南淵比他還激動,拉着幾個師兄弟一塊慶祝了半個通宵,結果七仰八叉地昏死在他的屋裡,全留他一個人收拾。末了怕他們倒在地鋪上着涼,到處翻找給每人抱了床被子。
她義無反顧下山那幾年裡,有一回子岚跨越千裡去找她,站在茫茫田野的盡頭,滄桑得像老了十來歲。久别重逢隻跟她說了一句他娘沒了,然後拽着她哭得像個小孩,又擦幹眼淚挎着包獨自回了山,再沒跟人提起過。
也在大雪紛飛的寒冬裡,不計前嫌地把她從風雪裡拽回塞進箱子裡,義無反顧地擋在仙門百家面前,一步都沒有挪動。
仙門百家談其暴虐衆說紛纭,頂着目無尊長以下犯上的罪名也要站出來為她正名,禮數全無地破口大罵。
奈何聲微,勢微,全都淹沒進吐沫星子裡,淹沒進她看不見的角落裡。
就這樣在某一天某一個夜裡,與觀蒼山上的所有生靈一同消失在灰燼裡。消失在悄無聲息的大火裡。
甚至連個像樣的道别都沒有。
那些意氣風發的、與她在觀蒼山上度過了幾千個日日夜夜的少年們,就這樣招呼也不打一聲地離開了人間。
小昧正研究着其餘的臉譜,好半天沒得到回應,低頭看了一眼,驚得差點跳起來:“不是,你怎麼哭了?沒考到第一不是很正常嗎,都考了這麼多次了也不差這一次啊!你、你别激動,我說錯什麼話了嗎?沒有啊,我隻是問你誰考了第一而已,你、你總不能一點活路都不給同窗留,況且這都過去多少年了還惦記呢,人要朝前看……哎哎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多嘴了,我不問了好吧!你、你别哭了!”
太多人,好像都沒有好好地道過别。
問觞抹了下臉,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了。用袖子擦了一下臉,總是濕漉漉地擦不幹淨,眼淚還在一顆接一顆地滾落,她想止住的時候已經止不住了,胸口裡一大團苦澀的情緒全湧上來,隻能撇過頭把臉埋進小昧的胸口裡。
小昧一時也沒了分寸,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懷裡的人把他胸前一片衣襟全都浸濕,然後轉過頭來,頂着紅色的眼圈神色如常地道:“走吧。”
小昧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張着嘴點點頭:“好,走……走。”
“突然想到觀蒼山上的師兄弟們,心中有些難過罷了,現在已經沒事了。”問觞朝他笑了一下,“最近好像越發控制不住情緒,興許是一下子想起太多以前的事,還沒緩過勁來,失态了。”
小昧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搖搖頭,道:“我倒樂意你這樣。這裡沒有旁人,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要是不想讓我看到,提前說一聲,我就閉上眼。”
問觞笑起來:“我不怕你看到,你與我而言不是外人,不必僞裝。”停頓一下又道,“謝謝你,小昧。”
這兩句說得格外鄭重,小昧還是第一次見她這麼真誠的時候,登時感覺眼前這個人像被奪舍了一樣,話都說不利索了:“我靠你吃錯什麼藥了,少來這套啊!快把你那真摯的眼神從本大爺身上挪開!
問觞:“?”
小昧打着哆嗦嚷道:“你現在給我的感覺就像話本裡的女妖怪,前一秒對你含情脈脈下一秒就現出原形,一張嘴那個血盆大口能咬掉我整個頭。”
問觞:“野豬吃不了細糠這句話在你身上體驗得淋漓盡緻。另外含情脈脈不是這麼用的。”
“我管它怎麼用,我怎麼順口怎麼用……”小昧一邊嘟囔一邊走進屍林,湊近觀察了幾副比較順眼的面孔,“應該不會突然睜眼吧。”
問觞:“我問問。”
小昧剛要罵有病,就見她朝最近的那具倒挂死屍揮了揮手:“你好,醒着嗎?我們過去咯?”
小昧真心道:“你有時候真的很無聊。且不說你問這有沒有意義 ,萬一他們真醒了我們怎麼辦。數量這麼龐大,一人過來咬一口,伸過來的脖子都能把我們絞死。好了你現在不要再說話了,前面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本來就已經夠擠了你就别給我添堵了。”
問觞依言安靜片刻,兩個人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在倒挂屍林裡穿梭。走得越深起得霧就越大,直到二人徹底走進濃霧裡,必須要和花臉屍面離得夠近才勉強能夠躲避,如此以來要繞過這層層疊疊的倒挂屍的難度便更大了。偏偏這時,問觞突然傳音給他:“我這回不是在給你添堵,剛剛過去那邊,有個人眼皮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