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左手邊,赫然立着一具魁偉的身體。此人身高九尺,臂膀厚實,身着黑色護甲,手提寒鐵鑄就的震山錘,脖子處被整個砍斷,露出清晰的斷截血管,腐朽之氣撲面而來。
“剛剛你說誰給我們開門就舉薦他當二鬼王。”小昧問,“現在還作數嗎?”
問觞朝無頭鬼幹笑一聲:“這位大哥,你想要個什麼官職呢?”
無頭鬼昂首挺胸地站着,不說話也不表态,小昧便道:“他能看出來他在醞釀什麼嗎?”
問觞:“你說他會不會是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他沒有頭也就沒有耳朵,沒有耳朵也就沒有聽覺。”
小昧想了下,嚴肅地道:“有可能。隻不過他這架勢好像是想跟我們打一場,打嗎?”
“我原本以為他是來攔我們的,不過現在看來他好像比我想象中要遲鈍一點,我的建議是不要浪費體力,跑為上……”說着突然頓了一下,“好,沒有上策了。我們被包圍了。”
烏漆嘛黑四下裡,隐隐約約站了一圈和無頭鬼着裝相同的黑甲鬼,紛紛立在暗處朝這處窺伺。小昧騰出一隻手來握了團火:“好,那就把他們全燒了。”
正要将這團火揮出去的時候,無頭鬼突然緩緩彎下了腰,小昧趕忙朝旁邊撤了一步給他騰出空間:“這是幹嘛?知道本大爺的厲害了,要拜我求饒?”
無頭鬼極緩地将身體越壓越低,低到問觞将他那平整截斷的猩紅血肉一覽無餘再到一點一點掠去到看不見,然後無頭鬼猝不及防地朝他們腳底伸出慘白浮腫的手。
小昧一連往後彈跳好幾步。問觞道:“怎麼了,地面燙腳?”
小昧怒剜她一眼:“你能不說風涼話嗎?”
問觞點點頭,便道:“那就是這個兄弟好心給你擦鞋,你唯恐亵慢英才給躲過去了。小昧,原來你也有愛才之心。”
小昧感覺她悠哉到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倆現在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閑情在這插科打诨。再一定睛,隻見無頭鬼把剛才絆倒他們的那顆頭顱撿起來了。
問觞啊了聲:“原來是要撿東西。小昧,别怕。”
小昧真想把她從背上甩出去,咬牙切齒地憋了句:“你快閉嘴吧!要不換你下來背我!?”
這無頭鬼緩慢地直起腰,把頭顱接到脖子上,反複轉動幾下試圖将其扶正。
問觞善意地提醒道:“反了。”
無頭鬼耳朵動了一下,依言把臉轉到前面來,對準血管的位置安插好。頭插好後他那脖子咔咔扭了幾下,緊接着渾大的眼珠子全方位轉了一圈,嘴巴做了數十遍“啊嗚一”的口型,臉部僵壞的肌肉抽搐着活動起來。
兩人瞧着瞧着還挺有趣,直勾勾地欣賞完全程,紛紛咂舌道:“好精彩。”
“除了前邊兒血腥了些哪兒都好,這要是到外邊去幹雜耍,指定賺得盆滿缽滿。”
兩人贊歎一番過後,小昧突然醒神:“他現在裝上頭了,豈不是我們說什麼都能聽見了?”
兩人心裡齊齊一咯噔,趕忙去觀察那無頭鬼的表情,不料這無頭鬼不僅沒有因為這二人若無旁人的議論而大發雷霆,反而慢慢地扯起嘴角旁的肌肉,裂開烏青的嘴巴,朝二人露出一個傻呵呵的笑容。
問觞:“???”
小昧:“???不是吧,你嘴這麼賤他都不生氣?”
“你也沒好到哪兒去。”
無頭鬼,不,應該是有頭鬼,徐緩地舉起自己的右手,咧着嘴,笑容天真地朝二人搖擺了兩下。
問觞和小昧驚異的目光碰撞到一起。小昧揣測道:“他這是在跟我們打招呼?”
“友好地打招呼。”問觞補充道。
“為什麼打招呼?難道是不歸谷戰前儀式,要先跟敵手傳達良好的作戰風氣,以亦敵亦友的假象迷惑對方心智……”
正說着,有頭鬼突然像意識到什麼似的,趕緊伸出另一條胳膊,手掌交疊推出去,又躬身行了一個端端正正的大禮。
問觞不明所以,但還是也立馬推掌:“這位小兄弟,我腿腳不便,隻能在……”
話沒說完,有頭鬼因為腰彎得太狠,脖子咔嚓一聲響,頭顱哐當一聲掉了下去。
有頭鬼再一次變成了無頭鬼。
無頭鬼的臉圓圓的,頭也圓滾滾的,就這麼徑直滾落到小昧腳下。
此情此景,說可怖又未免有些滑稽,說離譜但也不算毫無章法,畢竟安上去的時候也很潦草。
隻是這頭顱滾到小昧腳下的時候,偏偏是臉朝上。臉朝上便也罷了,還是張着嘴笑得傻呵呵的樣子,兩隻眼睛純澈無比地盯着他倆。
小昧假裝摸鼻子用袖子擋住了臉。
問觞第一次這麼痛恨自己的笑點。
那無頭鬼為了給你行禮把頭行掉了,這種時候要是笑出來,三更半夜爬起來都要抽自己一個嘴巴子!可是此情此景又太過出人意料,她甚至能推測出小昧一開始為什麼會被他的頭顱絆倒。
定是小昧從門縫裡鑽進來的時候速度太快,無頭鬼門開到一半急着去看,一個扭頭就把自己腦袋給甩出去了!
她痛苦無比地從無頭鬼的臉上移開視線,拼命深呼吸,擡起憋得發紅的臉對無頭鬼道:“小兄弟,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不必行禮了,快快起身吧。小昧,你幫這個小兄弟把……把頭送過去。”
小昧估計是怕一張嘴就笑出聲來,這回便也不多廢話,依言把頭顱送了回去。無頭鬼抱着腦袋找了好一會兒位置,确認無誤後安了回去,轉眼又要彎腰緻謝,被問觞眼疾手快地攔住:“不必謝了,這樣站着說話便好。小兄弟,我多問一句,為何不僅不出手襲擊,還要對我們行禮?”
無頭鬼抓了抓後腦勺,歪頭眨着大眼睛看着她。
問觞沒得到答複,突然福至心靈,掀開衣擺示意了一下腰間的淵魚:“是因為這個嗎?可我方才明明藏得好好的,你看不見才對。”
不料無頭鬼見了淵魚,臉上竟展現出驚訝之色,緊接一臉欽佩地看着她。
小昧奇道:“不是因為淵魚,那是因為什麼?”
無頭鬼用手指了下問觞,笑得更歡了。
問觞用手摸了下臉,并無異常,又摸到頭,這才發現帽子早被吹掉了,于是重新立起帽檐,正要說話,被小昧搶先道:“你在這個烏漆嘛黑的地方戴和不戴沒什麼區别,别故弄玄虛了。”
問觞心想也是,便又掀了下來,對無頭鬼道:“小兄弟,是我身上有什麼别的特殊物件嗎?”
無頭鬼笑呵呵地搖頭,便不再多說,讓開一步示意他們可以繼續前行。
問觞還想再問,被小昧打斷:“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先行一步了。這位好兄弟,這份恩情我們記心裡了,回頭讓你們老大給你加官進爵!”說罷還不待旁邊人反應過來,就如火輪一般風風火火地沖了出去。
問觞一個後仰差點脫手,趕緊夠上他脖子:“壞東西你故意的吧!差點給我蕩下來!”
“你問也沒用,他說不了話。”小昧道,“總之無論如何,你就拿着這把淵魚,不管遭遇什麼樣的險境,逢鬼就亮出來給他們瞧瞧。前提是如果不歸谷的鬼修還沒得到風澤杳重傷的消息,淵魚在手便沒人敢動你,否則便隻能看我二人造化了。”
“什麼叫沒得到消息就隻能看咱倆造化了?”
“鬼界有鬼界的生存法則,你以為在這個鬼吃鬼的地方鬼老大這麼好當,多少隻鬼修争破腦袋想上位,你師兄當年不也是親手活剝……撥開鬼群踩着别的鬼修的屍骨才爬上來的。隻不過從這些鬼修的反應來看他們應該暫時還不知道風澤杳的情況,所以若是後頭生變消息洩露,你就算把淵魚頂頭上也沒用了。”
問觞受教地點點頭,回頭望了眼,道:“對了,你突然跑那麼快幹什麼,你是不是察覺到什麼了?外面那個……”
“他沒有舌頭。”小昧道,“回答不了你。”
問觞啊了聲。
“他剛剛嘴張那麼大傻呵呵地笑,你都沒瞧見?”
問觞搖搖頭:“我的注意力都在他的頭上了。這個好兄弟是遭了什麼罪,又是砍頭又是斷舌的,死得也太凄慘了些。”
“方才在暗處圍了一圈的鬼将也都差不多。我在你們寒暄的時候遊了一簇真火去探了一圈,有斷臂者,有眼盲者,有割耳的有挖心的。還有一個比無頭鬼更埋汰的,頭和四肢互相攙扶,擰着站那兒都搖搖欲墜。多虧旁邊那個沒牙的扶一把,不然早散架了。”
問觞低低道:“……五馬分屍?”
“沒錯,就是五馬分屍。”小昧答道,“有個更惡心的,我估計你看了得好幾天吃不下飯。所有鬼将裡面就他沒穿鐵甲,因為他的皮肉切得跟魚鱗一樣,全都翻了出來,皮質和血管黏在一起半遮半掩地包裹在血漿裡。估計死了以後随手丢進了亂葬崗,鼠齧蟲穿,又是感染又是屍變,長出許多不堪言狀的東西。啧,我看了一眼就受不了了,還是不跟你形容了。”
“可是他們不是鬼嗎?既然是鬼,化魂為先,自然會長出新的軀殼,為什麼還用着生時的皮囊,遭這種罪?”
“你以為成鬼都這麼容易的,這世上就連進黃泉陰司都是有門檻的。魂魄剛脫離軀殼時若身旁沒有親人、朋友、或是好心人呼喚其姓名,心心念念将其喚回,這縷魂魄就會變成遊魂,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去地府投胎,隻能到處漂泊。就算想起來要去地府了,也錯過了班次,地府便不會再收了。最後快要消散的時候又回到自己原本的軀殼裡,沒日沒夜地候個幾百幾十年,直到徹底從這世上消失。”
原來對于有些人來說,死亡也并非是解脫。問觞歎了口氣:“那剛剛那些?”
“他們就是沒有親朋好友為其呼喚引魂的那一類。看他們身上的裝甲,大約是戰死沙場無人收殓,魂魄無處安身。這種人沒什麼怨氣不願變成厲鬼,肉身與神思的聯系尚在,因此結局便隻能是做個無根遊魂四處飄蕩。”
“那為什麼又會攜帶肉身出現在不歸谷?”
小昧聳聳肩:“被不歸谷給收了呗。雖然做不成鬼,但不歸谷陰戾氣重,可以做個有神識的死屍,也就是俗稱的走屍。在這裡謀份差事做着倒也挺舒服的,比起在外面看着自己親友相繼離世、自己與這世界的聯系一點一點被斬斷,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這麼說來不歸谷也是奇怪,畢竟連地府都不願收這些老弱病殘當差。”
問觞回頭望去,遠處盡是晦暗:“是我師兄的意思嗎?”
“這你得自己問他去。”
說來也怪,走了一路竟也沒瞧見一隻鬼修攔路,暢通無阻地走到盡頭,被一道極高極寬的斜階踏道攔住了去路。
問觞擡頭望去:“這麼高!”
小昧跟着望過去,立即罵道:“這鬼洞怎麼上上下下的,不是剛剛才從上邊下來麼!”
問觞:“是啊!這不折騰人嗎?幸虧輪不着我爬。”
锃黑的階多到一眼望不到頭,險捍地延伸出去,淹沒進黑洞洞的天裡。小昧省些力氣與她鬥嘴,正擡腳往上走,被問觞制止住:“不是,你真爬啊?”
“不然你下來替我爬?”小昧翻了個白眼。
“不是可以化形嗎?你變成火鳥飛上去,豈不是比一階一階爬上去要容易得多?”問觞作勢探了下他前額,“你腦子燒壞了嗎小昧?雖然本來也不太聰明。”
“我如果随時随地都能化形的話,你猜你為什麼要騎着大聰來不歸谷,你猜為什麼我不直接帶着你飛過來。”
問觞恍然:“是啊!所以你為什麼不帶着我飛過來?”
小昧搖搖頭,背着她老老實實爬樓:“你想想我堂堂天地三神火,為什麼一直維持小火苗的樣子在你身邊飛來飛去,為什麼不選一個高大威猛的形象,是因為我不想嗎?”
問觞了然:“變菜了?”
小昧塞噎半刻:“……想罵你,但偏偏你沒說錯。本來被封印在化靈丹裡面這麼多年,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很虛弱了,本來想着多恢複一段時間就該無礙,沒想到又被帶去了完顔城,偏偏那個死地方又對我下了極重的禁制。下回遇到那個姓完顔的狗賊,我必打得他滿地找牙……不說了,越說越生氣。”
問觞沒有接茬:“那你現在化作人形,是不是很辛苦?”
“噢喲,你還曉得關心我呢。”小昧誇張地叫了一聲,“你放心吧,這具身體好說歹說我都用了幾千年了,再加上剛剛背着你跑了幾步,現在已經得心應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