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他轉身道,嗓音依舊清清冷冷的。
“風……”
“争鳴大會,不準去。”
優黛愣住了,風澤杳依然往前走,沒有要等她的意思。
“等……等等,等等!”她瞳眸一縮,沖到他面前扯住他的衣袖,“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去?”
“……”風澤杳冰冷的紫眸充斥着冷然的厲光,“沒有為什麼。”
優黛搞不懂風澤杳,這一年裡,他讓她去曆經各種磨難,即使危及到生命或傷到昏迷不醒,都沒有心軟過,為何、為何……
優黛心裡突然一凜,猛然間似乎什麼都明白了。
她緩緩松開風澤杳的衣袖,喑啞的嗓音快要失聲:“你告訴我,剛剛她說的絕情域,是什麼?”
“那個七年前的奪冠人,是誰?”
“你、你把我丢在那個鬼地方,然後要去找你的心上人嗎?”
風澤杳頓住了。
她雖然說得波瀾不驚,不怒不吵,眼中卻不停湧出顆顆淚珠,從臉上滾落。
所以再晚一點,再晚一點出來的話,她又會變成孤身一人,像很多年以前一樣地被丢棄。
風澤杳怔怔地看着她,說不出話來。
這一年裡她很少哭,即使哭,也是一人默默躲在角落流淚。
他趕了她很多次,可他無論走多遠,她都會不計前嫌地笑嘻嘻地跟過來,像個尾巴一樣默默跟在他的身後。
他隻不過是一時心軟,救過她一條命而已。對于他來說,也隻不過是揮一揮衣袖的事。
淅淅瀝瀝的小雨終于不堪重負地降臨人間,冰冷的液體和溫熱的液體同時從臉頰滑落,好不凄慘。
她覺得丢人極了,卻也無法克制,眼淚怎麼擦也止不住。她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年,本就無所求,而知道真相的感覺卻叫人這麼難受。她分明還在他身邊,卻覺得兩人間隔得好遠,她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們的确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怎能妄想配得上他呢,自然是有人和他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比她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好上一萬倍,而她現在要把他交出去了,他再也不屬于她了。
優黛捂着臉蹲了下去,濕了的衣衫和發絲淩亂地糾纏在一起,她像隻沒人要的小貓,隻能在雨裡蜷縮着嗚咽。
風澤杳看着她無助地哭泣,許久,緩緩伸出了手,将她額前淩亂的發絲撥開了。
優黛抹淚水的動作僵住了。
風澤杳低頭看着她,淡淡道:“去避雨吧。”
優黛扭過頭捂住了眼睛,身體微微顫抖着往後縮了一下,悶聲道:“不要看我。”
風澤杳轉過身,語氣平淡:“嗯。”
優黛情不自禁地微微擡起了頭,紅腫的眼睛偷偷瞄他被雨淋濕的背影,忽然心生愧疚:都怨她才叫他淋着了涼雨,自己怎麼這麼任性?
朦胧的雨霧裡,風澤杳輕聲開了口,她盡力去聽他将要消散的大雨裡的嗓音:“想問什麼就問吧。”
優黛眼中的光忽爍了幾下,繼而垂着腦袋問道:“七年前的争鳴大會,你去了麼?”
風澤杳:“你想去?”
優黛點點頭,但又立即意識到風澤杳背對着她,便道:“想。但我更想知道,你為什麼不讓我去。”
風澤杳:“想去就去吧。”
他想,也許就像尋鬼說的那樣,是他太自私了。
他不該因為那些刺痛過自己的東西去阻止優黛本該應該擁有的。
雨漸漸大了,兩人躲進了一個山洞。風澤杳生完火後靠在石壁上,看着優黛蜷縮在火堆旁,默默地戳着火星子。
她一身都濕透了,縮在火堆旁,連顫抖都是小心翼翼的。
風澤杳取出一件外衣,起身披在她的身上。
優黛擡頭去看他時,眼前人還是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
她發現,自己永遠隻能像這樣仰望他,而一個身處巅峰的人,又怎麼會願意低頭去看塵埃呢?
她其實覺得自己是很不上台面,死皮賴臉地要跟着他,但他的一舉一動都清清楚楚地是讓她走。可她一頓嚎啕大哭後又後悔了,她想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終歸是回不來的,那她借他片刻溫柔享用又何妨,這樣的感覺,自己不是經曆過很多次了嗎?還可以繼續裝糊塗、繼續賴着他,她從來不想什麼名分,她隻想能遠遠看着他就已經滿足了。
他對她一分好,她都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恨不得回味百八十遍。可他給了念想,都還沒焐熱,就已經破滅了。
風澤杳心不在焉地撥動了一下柴堆,火呼呼地升起來,他感受着篝火的溫度,想起尋鬼修羅刹背過身對他說的話。
“你不要忘了,你和她不同,她是人,是人就該有歸宿。跟着你,隻會讓她像個遊魂一樣,隻會讓她受更多傷。”
的确是這樣,但并不是他硬要綁着她。他并非一個善良的人,也并非心懷憐憫才從虎口之中救了她,一切隻是自己的私心而已。
他第一回見她的時候,是在一個茶館裡。他一路勞頓,剛好在那間茶館歇一歇腳。茶館裡有人說書,說的正是散人南淵與魔火嚴焰的恩恩怨怨。
這世上沒有什麼是長久的,唯有對一個人的謾罵和痛斥,可以隻增不減地延續百年,再嚴重一點,這壞東西的名字也可以成為一種修辭。
盡管過去了這麼多年,人們對散人南淵還是恨意卓著,并且逢江必罵,這時隻要罵在一處就都痛快了,甭管你倆之前有什麼恩怨情仇,隻管逮着這人罵就好了。什麼詞語粗鄙、足夠出氣就盡管罵來的好。這種時候大家總是站在統一戰線上。
說書先生大顯一番神通,把故事講得曲折離奇,從兩人如何狼狽為奸到最後如何雙雙殒命說得天花爛墜。把醜角塑造得更醜,把正旦塑造得更神。隻可惜這部書裡沒有什麼格外突出的正旦,因而關注點全在醜角上。人們在茶館裡罵得沸沸揚揚,酣暢淋漓,一個接一個成語地往外蹦,乍一聽還顯得略有幾分才華。
風澤杳坐在一旁,正運着氣把這一片的桌子都掀翻時,突然叫罵聲裡傳來一個女子不大不小的聲音:
“你們都見過散人南淵嗎?”
衆人一愣,面面相觑,後紛紛道:“這倒沒有。”
“沒有見過你們就這樣罵,未免有些太人雲亦雲了……我倒覺得這散人南淵是個有幾分義氣的人,不像你們口中說的那般不堪。”
“哎!?這年頭還有人幫這畜生說話呢!?”
風澤杳微微一愣,朝聲音望去。隻見一個嬌俏的姑娘端端正正地坐在角落裡,捧着茶杯,眨巴着眼睛道:“我沒有幫誰說話,我隻是說心裡話。”
之後他就離開了茶館。
不料後來的旅途之中又一次遇到了這個姑娘,據說是個小門世家出身,中了奸人的計糟了火劫,一家子都燒散了,她也成了流離失所的孤兒,如今身後還有一堆追兵追着要她的命。逃跑途中恰好撞見風澤杳,哭着求他救她一命。
他看了她一眼,想起那天她在茶館說的話,這才停下來從一衆兇徒手中救下她。
不僅救了,還把那一群人殺光了。可謂是不僅救了人,還把做好事精神貫徹到底,直接幫她把仇也報了。
姑娘說她叫優黛。
優黛對他感恩戴德,又因身無依靠,默默跟在他身上跟了好幾日,這份感激之情就逐漸變了質。
風澤杳念在她有口德的份上救了她一回,但又極其厭惡旁人打攪,終于忍無可忍地停下來趕她走。
優黛本就處于人生低谷期,直接被他吓哭了,嗚嗚咽咽地求他收留。若是收留一隻小貓小狗倒也無甚大礙,偏偏是個大姑娘,他不假辭色地拒絕了,轉身就走。
優黛在他後面追着,剛跑到他面前就被絆了一腳摔倒了,從袖子裡咕噜噜掉了一個泥人出來。
風澤杳剛要從她身邊經過,瞬間愣住了。
優黛把泥人撿起來,拍拍灰又要塞回袖子裡去,不料風澤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定定地盯着那隻小泥人發起愣來。
他握得太緊了,甚至在微微顫抖,優黛吃痛地叫了一聲,他這才連忙松開,目光卻依舊牢牢黏在小泥人身上,嗓音發緊地問了一句:“……你從哪裡得來的?”
“是、是我娘給我的,說是護身符。”她緊張地縮了一下手,怯怯地詢問道,“怎麼了?”
風澤杳盯着泥人看了半天,正當優黛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悄悄想把泥人塞回衣袖時,他突然冒出一句:“……可不可以給我?”
優黛:“……啊?”
他那張冰冷的臉像初春的河水破了融,懇切地看着她,又問了一遍:“可不可以,把她給我?”
優黛觀察着他的神情,咽了口口水,壯起膽子試探地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作為交換,你讓我跟着你行不行?”
風澤杳抿起唇。
“這、這可是我娘留給我的。對我而言很重要。你要是不答應,我是絕對不會把它給你的。”
風澤杳最終還是為了那一個不知多少年頭了的、髒兮兮的小泥人收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