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長大,身邊的人都念一聲,卞皎其實已經習慣。但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男人,因為他是唯一一個糾正後還不會改過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讓母親改變自己說出的話,對他說“名字而已,怎麼順口就怎麼念”的人。
最後一次見那個男人,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周末,卞皎早早做完作業,在房間玩男人這次到來時送給他的拼圖。忽然母親的房間裡傳出尖叫,他捏着拼圖從地上爬起來,就見到母親在房間裡邊哭邊搖晃床上的男人,而男人怎麼也沒有睜眼。
卞皎很少見到母親哭,所以他也哭。他的聲音一出口,母親就轉過身像是剛意識到他的存在。
“小皎,小皎……聽媽媽的話,任何叔叔阿姨問你什麼,你都說不知道,明白麼?”
卞皎邊哭邊點頭。
後來有穿制服的叔叔阿姨來到家裡,然後就有一堆陌生人過來,其中一個阿姨一見到母親就出手。卞皎很久之後才知道原來不睜眼的外地叔叔是那個阿姨的丈夫。
當時阿姨情緒激動,一連問了母親好幾個問題,母親的回答好像都不令她滿意,她忽然看見卞皎,就抓住他問他的爸爸是誰,他什麼時候認識的那個叔叔,他知不知道他媽媽是破壞别人家庭的小三。
卞皎害怕得哭,哭的時候看向媽媽,然後就說:“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
遇見無法回答的問題就不要回答,不能解決的事情就要說不知道,不會處理的情況就當做沒看見,母親從小這樣教他,這個世界比童話書裡的複雜,能回避不要直面,就像一千零一夜裡少女給國王講故事,國王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最終她就得以免除一死。
直到長大,開始自己工作、照顧父親、嘗試償還債務,卞皎才意識到母親講的并不是成人世界裡的法則,世界确實比童話書要複雜,但少女也是自願嫁給國王,很多時候生活的變故臨到面前,唯有無可奈何地直面是唯一方法。
其實當初重回陽市那天,他有與鄭懷遠提過要回金湖的房子,對方卻說房子早就賣掉。他問那房子裡的東西呢,比如他有一把吉他,鄭懷遠卻說能賣的,都賣了。
那把吉他是裴子骞當初放在他那裡的,面闆是原木色,裴子骞後來有教他彈曾經那首英文歌,真的很難,但當對方冰涼的指點在他手上時,又好像什麼事情都變得簡單。這些年,卞皎找了很久和那把吉他一樣的,卻怎麼都沒能找到,他不記得吉他的牌子,隻能記得其他的細節,而每一次浏覽過的商品好像都隻差一點點就能一模一樣,但始終差那麼一點。
暑假那次過後,他不是沒有再回過陽市,他也反應過來去找過裴子骞的下落,他打過成百上千的電話,發過無數條短信,但好像就連以前的那張電話卡對方都已抛棄,沒有一通電話能夠接通,更别說被接起。
這次離開金湖區,他沒有靠近金湖一秒。
他知道金湖一定泛藍,整片水域連同天空可能在日落時分都像一幅圖畫,但他已經沒有辦法再接觸更多過去的東西,不論是裴子骞,還是金湖,還是藍色,都沒有辦法。
回到賓館後,卞皎接了一通電話,是方岑的。
他講鄭懷遠這兩天的狀況真的不好,作為弟弟,他建議卞皎不要再在這件事情上花費太多金錢,其實叔叔治療與否結果都是一樣。
卞皎眼前就浮現出藍白色病房。
藍的窗簾,藍的床頭,藍的被套,死亡,外地叔叔的死亡,祖母的死亡,母親的死亡,天空,金湖,襯衫,短袖,領帶,發繩,借口,謊言,裴子骞,咎由自取,兩不相欠——
“對了還有一件事。”
方岑的聲音從聽筒遊來,平靜如湖。
“上次與你對話結束,我想起去年柏林電影節。在某個地方,我好像有見過裴子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