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皎有習慣性失眠,很多年,具體多長,他沒有記過。
醫院後的第二天,劉成發來消息說晚上八點宿舍樓下接他時,窗外天光熹微。清晨露水冰涼掉落,他睜着眼睛側躺在床上望向窗外,仿佛聽見啪嗒一聲。
又是一整晚沒有睡着。
過去睡不着覺時,他會選擇吃佐匹克隆,從一開始的服藥後隔天很困,到現在的兩顆藥無法起效。其實他早該去找醫生換藥,可為什麼拖到現在還沒有去,他也說不清楚,就像說不清楚為什麼在病房裡突然哭了一樣。
他唯一能說清的,或許隻有自己今夜為何失眠。
按開床頭那盞暖黃色的台燈,木質底座旁放着熄屏的手機,屏幕反射出燈泡的光芒,一瞬間有些刺眼。
當年賣掉老房子,卞皎什麼都沒帶走,隻帶走了這盞台燈。
才定居首都的那個月,他常在台燈下點一支摩洛哥薄荷茶味香薰,香薰的擴香能力很強,撲鼻的清香仿佛揉碎一包薄荷糖。按說這樣刺激的香味并不合适放在床頭助眠,鄭懷遠當時說過許多次,但卞皎偏偏離不開它。
幽暗的燭光側映着他的睡顔,唇角含着很淺的笑意,那時正是高考前一個月,鄭懷遠見他既然能在這抹薄荷之下睡得這樣平靜,就沒再多說什麼。
誰知高考結束後,卞皎對這抹薄荷的追求莫名變得強烈起來。三盞五盞地放在卧室,也不睡覺,就坐在那裡盯着一點一點的火光搖曳。
鄭懷遠光看着那一片墨綠上的橙紅光點就覺得駭人,見一次撲滅一次,他撲滅時卞皎也不說話,就靜靜看着他,可不等他走出房間,就又會聽見點火器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撲滅一次卞皎就點燃一次,點燃一次他就又撲滅一次。
最後鄭懷遠才反應過來,收走了他的點火器,連同房子裡所有能點火的物品都收走了。
本以為這樣能結束這場獻祭儀式般的鬧劇,卻沒曾想一天夜裡忽然聞到濃烈的薄荷味,通過鼻道直沖腦門。鄭懷遠一下就清醒了,起床找了一轉,最後停在了廚房門口。
廚房沒開燈,柔光色地闆磚被擺滿墨綠色的香薰瓶,竟然找不到一個地方下腳。卞皎就坐在竈台旁邊的地上,像是剛剛聽到動靜一般擡頭看向他,火光在他臉頰上飄忽晃動。
卞皎隻沒有表情地盯着他看了好久,然後說:“爸,我睡不着。”
那一瞬間,鄭懷遠甚至忘記了開燈。
第二天鄭懷遠就帶他去看了醫生。醫生遵循卞皎意願要求他回避,他皺了下眉轉身走出去。
關上門前,他隐約聽見卞皎終于開口。他的聲音又輕又弱,鄭懷遠立時想到了家裡那堆不斷被點燃又撲滅的香薰,卞皎的聲音恰似那輕易能被吹滅的燭點——
“我害怕做夢。”
鄭懷遠虛掩上門,靠在邊上。醫生的聲音傳來:
“嗯,害怕夢見什麼嗎?”
“不,”卞皎說,“不害怕夢見。”
“我隻害怕……夢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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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七點四十五。
卞皎準時走下宿舍樓。他習慣提早十五分鐘,劉成也有這樣的習慣,于是一下樓他便坐上了劉成的副駕。
劉成已調好導航,目的地是一家私房菜。扣安全帶時,劉成說:“送你過去了,可能就沒法送你回來。你倩姐急性腸胃炎住院輸液,我得去守一下。”倩姐就是劉成的女朋友。
卞皎點頭說好,問倩姐沒事吧,劉成說輸完液應該就沒問題了。
車子啟動。
劉成忽然說:“我才知道,《南城舊事》拍攝地改成了你老家。”
卞皎的眼神動了動:“哪裡?”
“陽市啊。”劉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說怎麼連自己老家都要問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