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料張翠雲不說話了。她沉默了一陣,最後隻說:“早退回去十年,他能願意回他老家?”
張紅霞當時不知道大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隻知道鄭懷遠當初和大姐離婚後,南下經商,在蘇浙一帶再婚,後來生意越做越大,又回到首都。
那時的張紅霞見過幾次鄭懷遠的二婚妻子,瓜子臉,桃花面,眼皮上一顆小痣,好像不怎麼說話,遠遠的隻用一雙眼睛含着笑看你一眼,就算是打過招呼了。暗地裡,張紅霞對大姐說鄭懷遠這果然是風光了,老婆起碼比他小一輩吧,大姐就搖頭,隻說不是,其餘的再問她也不說。
後來張紅霞才知道,這女人原來和鄭懷遠同齡,比自己大姐都還要長上兩歲。
還有過生育,一個男孩,孩子不知道什麼原因跟着她姓。直到三年後,女人因病去世,張紅霞才陰差陽錯知道她的姓名。
她姓卞,她的小孩也姓卞,叫卞皎。
因為大姐的原因,張紅霞對鄭懷遠一直心懷怨怼。當初他從西南一個小縣城來到首都時,不過是自己父親手下的一個小司機,若不是攀上了大姐,怎麼可能有後來的見識和機會。
可未曾想這一次,鄭懷遠竟颠覆了他在她心中的形象。
在女人去世之後,他竟然帶着她的孩子回了西南省。
這些年來,張紅霞心底一直有個懷疑。會不會那個孩子本身就是鄭懷遠的小孩?否則這樣一個唯利是圖的男人,怎麼會甘願養育别人的孩子?
這個懷疑在後來得到了鄭懷遠本人的親口否認,否認時距離女人去世,已過去五年有餘。
這時候,鄭懷遠帶着剛剛高考結束的卞皎重新回到了首都。得知這個消息時,張紅霞正在大姐家中,大姐剛剛結束高齡生産,新姐夫忙得腳不沾地,大姐卻在病房裡給張紅霞發來消息,要她幫鄭懷遠一個忙。
而見到卞皎跳樓的鬧劇,正是在這條消息的一個月後。
卞皎和他的母親簡直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眼皮一顆小痣,如同繪一幅水墨丹青遺下的墨點。
張紅霞就想到了大姐對自己說的話,“要是他願意,你們公司把他簽下來也未嘗不可。”
這樣的外形,多适合進娛樂圈。
可惜就可惜在,卞皎不願意。
而出乎意料的,本以為會不屑一顧的鄭懷遠聽說她的想法,竟然大力支持。他說卞皎正好被傳媒大學錄取,雖然是新聞專業,但也算踏進半個圈子了。他甚至遊說了許多次卞皎。
那時候是初秋,卞皎和初次見面時比起來,已經平靜許多,甚至平靜得有些過分了。
他的一雙眼睛就和他母親一樣漂亮,隻是不笑,生生地看着你,光是看着,就感覺如訴如泣。他說他對表演沒有興趣,多謝紅姨的欣賞。
張紅霞向來是不喜歡強求人的,但卻在那時頭一次有了非要簽下他不可的想法。好在這種想法帶來的沖動轉瞬就被壓了下去,她想到卞皎的經曆,也覺得他确實并不适合演藝圈這條路,于是這件事就此作罷。
事情的轉機就在鄭懷遠突發的腦梗上。
接到卞皎電話趕到醫院時,張紅霞剛送完自己兒子進組。鄭懷遠一共住了五天ICU,然後轉特級護理,一個半月後,卞皎跟着張紅霞見了經紀人劉成。
張紅霞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鄭懷遠的倒下早有征兆。他從老家重回首都時已債台高築,全部身家僅剩一輛市值四十多萬的奔馳車,半年前被凍結,兩個月前在老家法院被進行法拍。那時間,正是在他突發腦梗的一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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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其他人,張紅霞絕對不會支持以進娛樂圈的方式掙錢還債,但卞皎不同。鄭懷遠脫離危險的一個半月裡,她見識過他的沖勁和韌性。
比如剛開始時大姐張碧雲多次提出要幫助卞皎償還債務,都被他委婉拒絕,還是後來要債的騎着自行車到他家樓下摸點,問路時正巧碰上了從樓上下來的張碧雲,卞皎這才被她強硬地送進了那個劉成曾見過的江景大平層。
張碧雲說這是你爸當初送給我的,他離婚時淨身出戶,這套房子我現在還給他。
卞皎一開始隻答應在裡面住着,直到後來某一段時間,他突然像是急需一大筆錢,張碧雲這才找到機會還這筆“債”。一直到如今,紅姨張紅霞其實都并不知道卞皎的經濟狀況到底如何,但無論如何,還欠着債是一定的。
康複治療的費用成天的燒着,舊賬都快欠成了無法痊愈的痼疾。一切壓在一個二十歲出頭青年人的肩膀上,本該是如山倒般的噩夢,卻因為青年人的堅毅,居然顯得稀疏平常。
從認識他來,紅姨就隻見他掉過兩次眼淚。
第一次是初見那次,呼嘯的窗台上,第二次就是康複病房裡。他蹲下,深埋着的頭發下,有透明的淚珠掉落在地闆上。
這眼淚實在太過陌生,令紅姨一時呆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動作。
直到腰側傳來手機的震動,她回神拿出看到來電顯示的劉成二字,才恍然意識到剛剛卞皎的手機也在響,隻是他們誰也沒去注意。
接通電話,劉成說:“《南城往事》的劇組聯系了,說明晚吃頓飯。”
他的聲音和收到慈善晚會邀請的那天一樣,充滿欣喜。
“我剛跟小皎說了那個張明德被換走的事,這電話就立馬來了,姐你說這角色我們是不是拿定了?對了,小皎他人呢,怎麼不接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