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為什麼,又或者該出現在哪,他卻也說不清。
畢竟他與卞皎這個人雖然彼此近在咫尺,卻也還是知之甚少。
離醫院還有三個路口,一盞紅燈劉成踩下刹車,車緩緩停下了。捏着方向盤張了張嘴,他扭頭。
“紅毯返圖,我上你微博轉發過了。”
後座的人隔了兩秒才回,那聲音低輕:“好。”
“既然你爸情況不好,這兩天就不接商演了。”
“好。”
“那專心等試鏡結果出來,人不多,估計也就在這兩天。”
“好。”
“嗯。”
重新綠燈,劉成轉回頭,目光在車流間閃走。卞皎也沒有再說話,車内就這樣陷入沉默。
紅姨側眸看了看劉成,感覺這氛圍有哪不對勁。對方抿着唇專注開車看不出什麼不對。她便動了動坐姿,也閉嘴看着前方,沒再說話。
直到又一個紅燈,看了眼倒計時,快一分半鐘。
劉成雙手松開了方向盤:“今天有交到朋友嗎?”沒回頭,但是在問卞皎。
卞皎這次答得很快:“沒。”
“怎麼那麼晚才出會場?”
“上了個廁所。”
“哦,沒遇見什麼事吧?”
“……”
這場有問必答的對話意外地沉默了一點五秒。
一點五秒後,“……沒有。”卞皎說。
劉成看向後視鏡,有些步步緊逼的意思接着問:“那,有沒有遇見什麼人?”
後視鏡裡,卞皎似乎動了動唇,卻沒出聲。
須臾後他點頭:“有。”
“誰?”
“一個同學。”
劉成眉間松了下:“同學?大學同學?”
“不是。”卞皎說:“陽市的,老家同學。”
“喔,陽市的?”紅姨開口插上話,“那在這兒遇見不容易……男孩女孩啊?”
她旁邊的劉成這時側頭笑了下,他被插話不僅沒惱,反倒松下肩膀像是如釋重負。他朝紅姨說:“姐你這話問得,是男孩是女孩又怎麼了?”
紅姨自然而然接過:“還能怎麼了?要是女孩子的話就……”話說一半,她嗔怪的話語卻忽然頓了下,眼睛朝後視鏡裡去。
停了幾秒,她的表情變了。劉成看出她要啟不啟的唇裡有種說不出的回避與不願提及。
“……就算是個女孩子,那也是小時候的事了。”
接上沒說完的話,她看回了劉成:“男孩女孩都一樣,那都是小時候的朋友了。”
朋友二字一出,後視鏡中卞皎的神色微不可察滞了一瞬,前座的紅姨卻又剛巧看了回來,二人的視線在鏡中相撞。
頂燈落下的燈光下,紅姨瞧見卞皎濕潤的長睫輕輕顫動了一下,幅度極小,然後才緩緩垂下攏翳。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接他們的那段對話。
紅姨盯着那雙垂下的眼睛看了一小會兒,一雙紋過的眉皺得更緊。抿了下唇後她看回前方的道路,卻也沒再繼續說什麼,車内重新回歸沉默。
後座的卞皎仍然低垂着眼皮,也許根本沒看見她抿唇,甚至也沒看見她移開視線了,總之就像受過教訓卻仍然無法控制犯錯的一條寵物犬。那顆淺痣就這樣被完全展示出來,明明白白,卻又不清不楚,令瞥了眼後視鏡的劉成不完全不知道他在想着什麼。
其實唯一知道他在想着什麼的,恐怕就隻有紅姨了。甚至就連她也不一定能真的清楚。
……那個陽市。她覺得他應該是在想那個陽市吧。
陽市。西南的某個小縣城,是卞皎的半個老家。
雖說在首都生活許多年,但不論從何種意義上講卞皎都不算是首都人。
他在南方的一個沿海城市出生,和媽媽生活在一起,長到三年級都沒見過父親。直到媽媽再嫁,才終于舉家跟着後爸一起搬到首都。初一那年媽媽因病離世,卞皎就和後爸一起遷回他家鄉的省會。三年後高二,又回到後爸的老家陽市上學。
後爸幹建築的,很有能力,這麼些年過去,當年留在首都的房産尚還一直都在,于是高中畢業後卞皎就又跟着他一起回到了首都。
這一回,就又是小半個十年。
這麼幾年過去,身邊的事情來了又走,紅姨眼見着這個和自己沒有任何血緣的小輩從學校到醫院,再到晚宴和片場,從藍白色校服換成戲服,再換成夜色下柔納月光的名貴西裝,歲月不饒人,竟然就這樣過去了五年時光。
五年,連一棵樹苗都能長出無數的枝幹,更别說一個人,卞皎和當年相比真是變了太多太多。
紅姨永遠不會忘記五年前第一次見到卞皎,那是在一間混亂的房間裡,那時他的臉孔青澀,眉眼卻皺得發青,單薄的T恤随着風聲嘩啦作響,他單腳跨在洞開的窗台上。
說來有些不知道怎麼形容,那時的卞皎其實和現在分毫不像。
“我會跳。”那時他的表情多麼歇斯底裡,仿佛下一秒就要躍進風裡,“你逼我,是不是就是想看我跳?”
紅姨其實上了年紀,記性遠不比早幾年好,連自己兒子的出生年月都要反應一會兒才能想得起來,但就唯獨那一天的細節她記得清清楚楚。她記得那時的卞皎還差幾個月就成年,剛剛收到傳媒大學新聞專業的錄取通知書,分明過去是一個連她姐姐都評價為懂事的好孩子,卻在那一天鬧着要跳樓,試圖以性命威脅他後爸什麼。
後來當被一群人從陽台上扣扯下來時,卞皎整個人如一片毫無重量的羽毛飄落下來,削薄的身軀被緊锢住,紅姨這才看見他的眼圈周圍一片發紅,在那煞白的皮膚上尤其顯得突兀可怖。即使如此,唇還在低喃着什麼。
要湊近去聽,才能依稀辨認出那隻是重複着的三個音節。
說來奇怪,這三個音節她當時其實并沒有聽清,隻是聽完後默念了幾遍,才勉強推斷出是個人名,而這麼多年過去,她也從未有再聽過卞皎提過這個名字,但不知怎的卻總會不時想起它,有些時候甚至每隔一段時間就想起一次。她自己都覺得也許想起的并不是那三個音節,而是重複着它的卞皎的模樣,畢竟後來的卞皎再也沒有像那天那般失态過。
在慈善晚會沖突的那一夜,她甚至重新夢到了那一天。
夢裡先是那個穿着白色西裝頹唐的身影,然後才慢慢紅了眼睛,和幾年前窗台前的那個的少年重疊交錯,被锢着雙臂低喃、哭泣。夢裡她似乎想要彌補現實的遺憾,努力地想要聽清那張薄唇低呼的那個名字,卻越靠近越模糊,最後甚至連整個場景都坍塌崩潰。
醒來後她滿頭濕汗,惝恍半晌,竟然有些無端慶幸。慶幸那一夜的卞皎雖然窘迫,但至少不及那天的百分之一。
有人說夢是現實的預兆,紅姨以前不信,做完夢就丢在腦後了,直到這一次——
做完這個夢的不到一個半月後,她竟然真的聽見了那個名字。而且這一次與過去都不同,她聽得清清楚楚,字字分明,甚至能将那三個音節的名字用紙筆書寫出來,一筆一劃絕不錯漏。
在分辨了一秒自己是否在做夢後,她忽然就覺得世上有些說法,真的不得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