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外的劉成最後一次看表,是十點零八分。
半小時後他等的人終于出現在會場側門。寒風中那白色肩膀薄薄一片,說不出的清癯。
劉成拉開車門下來。
面包車已經被他打發走,現在這輛是他自己的小轎車。回去一趟再開過來,路程一共一個半小時,停在這時就已有明星在陸陸續續從側門離場。
又一個小時過去,直到卞皎出現。
車内沒有開燈,後排門不輕不重地關一聲。
“紅姨,成哥。”
“嗯。”劉成低頭扣安全帶。
“诶,”副駕的紅姨應了一聲,她是劉成方才順路接上的,側頭問後座,“外面冷吧?”
“還好。”
“那就好,别凍感冒了。”紅姨說:“我發消息給你沒回,幹脆就叫小成來接上我一起了。”
後座有手機被摁亮了下,看屏幕的人像是剛意識到有消息:“不好意思姨,沒看見。”
“知道,就說你不是不回消息的人,”紅姨咯笑,“不像我家那小孩最近沒工作待在家裡,一天到晚都不理人,問就說在忙,你說他這幾天在家也沒事,有什麼好忙的連回個消息的功夫都沒……”
“紅姨,”後座輕輕出聲,打斷了她。“要不先送您回家,我一個人去也行。”
“嗯?”
他的聲音有些啞,響在車裡,仔細聽的話帶着點鼻音:“畢竟這麼晚,您去了不方便回。”
劉成正在打火起步,聞言朝後視鏡裡望了一眼,看不大清。“也待不了多久,”他開口,“我待會把紅姐送回去就行。”
說完他按開頂燈,光線霎時斥滿車内,後座的人微微眯了下眼,輕偏了點頭。劉成這下看清了,對方的眼角有些發紅,揉在白皙到有些病态的膚色裡很是明顯。
紅姨也瞧見,當即轉過頭:“哎喲,小皎,你這是……你哭過?”
卞皎明顯怔了一瞬。意識到對方在說什麼,他抹了下眼睛:“不是。”指指窗外,唇角扯開一個笑:“剛剛風大,吹的。”那眼尾被他抹得更紅了,和底妝暈在一起,幽暗的燈光下有些淩亂。
劉成收回目光,心裡騰起一股煩躁,窗外呼啦的風拂過,他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些。
方才下車接卞皎時,他發現小孩的神情好不對勁,果然一轉頭就看到了另一側的一個身影。左手臂挂着繃帶挺着個肚腩,兩耳之間的眼鏡反着夜光,視線毫不含蓄,明顯在朝他們這裡望。
是那個被卞皎打了的導演,張明偉。
“風這麼大啊?那你還說不冷,”紅姨在說,“穿得這麼薄,早知道我給你帶件外套過來……”
“不用,”就聽卞皎一聲笑,“我火氣旺,不冷。”
“火氣再旺也禁不住吹啊,我看剛剛出來的女明星一個二個都披着件外套,男明星也都沒你穿這麼薄的……”
“紅姐,虧你還是管經紀公司的,怎麼能這麼說?”劉成開口了,“明星就是這樣的嘛,紅毯一場掙那麼多,吹吹風也就吹吹了。”
紅姨就笑:“就你知道得多。”
劉成也笑,又去看後視鏡。鏡裡的卞皎沒什麼反應,側着頭在看窗外。車窗降了一點縫,夜風中他的發絲輕輕顫蕩,挺秀的鼻梁上落下幾許陰影。
眼皮上一顆淺痣,半藏在褶皺裡。劉成視線觸及那顆痣,不由又想起初見那天。
那天紅姨給他說什麼來着,對,她說卞皎這個孩子有天分,肯幹。那時的卞皎不過大三,還沒出入社會,一張臉孔青澀,看向人的眼神卻出乎意外的平靜。第一眼,劉成就覺得這雙眼睛有故事,上鏡一定很美。
果然他的直覺沒錯,這雙眼睛上鏡真的很美。睫毛長但不翹,直直拂出來,不帶妝時是一抹天生的眼線,拍第二部電影時,分明是海報都擠不進的男三号,導演卻破天荒給了他很多眼睛的特寫。
然而上鏡美是真的,背後有故事也是真的。
“他爸,腦梗偏癱躺在醫院半年了,家裡就他一個人了,所以缺錢嘛,房子車子能賣的都賣得差不多了。”紅姨給劉成說:“他爸是我姐姐前夫,這麼個親戚。”
劉成聽着這一遭并不出自己預料的故事,沒細究,隻挑了個最想知道的問:“那卞皎是您姐姐的……?”
“不是。”紅姨說:“是他後面老婆的孩子。”
“哦……”原來是這樣。
所以那所謂的肯幹,原來也就是這麼個肯幹啊。
劉成過問到這兒就沒再了解下去。老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而他作為經紀人,商業上的合作夥伴,隻需要知道卞皎缺錢困難就夠了,再多就越界。在工作上,劉成原本是一個很有分寸感的人,他把邊界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像業内那種和藝人處得像家人的經紀人的事例,他都是聽聽就忘,從來都不會心生向往。
可這種分寸感分明保存了兩三年,卻在遇見卞皎之後,無聲無息地慢慢被打破了。
卞皎長得其實并不能算驚豔那一挂,但就是很耐看,唇紅齒白,五官又都是頂精細的,性格也好,因此劉成越看越覺得自己确實撿着寶了。
第一年簽卞皎時,劉成剛跟最近準備結婚的女朋友認識半年,步入同居,遇到寒暑假期,就經常把孤身一人生活在首都的卞皎帶到自己家裡來吃飯。
也就是那時候,劉成才發現卞皎人雖然年齡不大,做起活來卻麻利極了。收桌子洗碗永遠第一個出手,分明自己手裡沒幾個錢,來他們家的時候手上卻總會提着禮。先開始幾次帶的禮不小,茶餅啊,紅酒啊,上面的字大多是外文,都看不明白,劉成女朋友直到查價時才反應過來手裡拿着的是什麼,吓了一跳,問劉成這小皎究竟是什麼家境。
劉成把酒瓶拿過來看,才認出來這酒他以前在酒局上見過,再看年份,應該能賣到五位數一瓶。他想着卞皎拿着酒進門時那雲淡風輕的樣子,像是提了籃果籃,心裡的納悶隻能說不比女朋友的少。
是啊,卞皎什麼家境啊?這點紅姐也沒給他說明白過。就知道人以前在首都本地是有房有車的。可你要說是頂有錢的那種小公子吧,普通家庭的孩子卻都比不得他勤快能吃苦。
現在大孩子普遍養尊處優,家裡稍微過得去一點的,那還不寵上天了,哪能有卞皎這樣的呢?
第二天劉成就把酒瓶塞回到卞皎手裡,說這些這麼貴重不能收之類的話。卞皎卻搖頭,執意要他們收下。
“我就隻有這些東西,成哥,姐,你們不嫌棄就好。”他的話有一種自我取笑的意味,面上的笑容輕輕含着像個小括号:“不瞞你們,現在我連這些也都送得差不多了,以後來了也就隻能幫你們刷刷碗了。”
他走後,劉成就坐下吸煙。女朋友看着地上卞皎新提來的一件牛奶,價格估計不超過百來塊,和桌上高高瘦瘦的紅酒瓶形成鮮明對比。沉默半晌後,她說:“到底是缺錢還是不缺?我真是看不明白了。”
劉成隻吐了口煙,也盯着那酒瓶緊緊皺眉,片刻後:“别說你了,我也不明白。”
那箱牛奶後,卞皎很少再來他們家吃飯。劉成和他又恢複到才開始那種隻有工作時才會碰面的狀态,其他時候,真的連消息都很少發。
劉成也是在那時才真正覺得窺到了一點卞皎的内裡——離人萬裡,永遠像一塊捂不熱心的鐵。某一天沒工作的上午,這塊心子發涼的鐵卻又來找上他了。
這一天,劉成跟着卞皎去了他家在首都最後的那套房子。
高檔樓盤,兩百平的平層,光裝修目測也有百萬,以現在這房價,賣出去絕對能拿到一筆普通人半輩子也掙不到的錢。他當時走進去,表面強穩住不動聲色,心裡卻驚惑。有這套房子的這筆錢在,就是一年花費百萬也完全該承擔得起,卞皎怎麼還會缺錢。他爸不過得的是個偏癱,哪裡有這麼燒錢?
回去後旁敲側擊了幾次紅姐,紅姐對此諱莫如深。
“錢不錢的,我也就隻能幫到這份上,”紅姐說,“别的,就不是我們能管的了。”
劉成聞言隻能咋舌,既然如此,他也假裝心領神會地不再探問。
可是人哪有那麼容易能放下對未知的窺探欲望?
有那麼幾次,商演候場,劉成在後台陪着卞皎戴上耳麥。說是後台,其實不過是用小擋闆圍起來的一個小空間,不像在阻隔别人,反倒像是在圈住他們。
每到這時,看着卞皎站在一片混亂的漂浮嘈雜之中,劉成的心裡還是會莫名迸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墜落感。尤其是當那雙清淩淩的眼睛看向他時彎彎一笑的那一瞬間,他總會瞬間想起那一天的那個上午,卞皎來找他幫忙,其實是拜托他一起去搬那套大平層裡的東西到經紀公司分的員工宿舍。
連最後的那套房子,他如今也要賣掉了。
員工宿舍五十平方,和大平層一個地下一個天上,一房一廳,很久沒人住過,牆面有些許剝落。那天冬日陽光正好,透過東南面的一扇小窗灑進房間,給卞皎的發絲鍍上一層淺白色的金。
那時卞皎正在整理東西,脖頸彎出一個極其優美的弧度,又正好擡起頭看向劉成,朝他眼眸彎彎一笑。那一瞬間,劉成幾乎瓷在原地。再回過神來他腦海裡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卞皎不應該出現在那個房間裡,不應該出現在商演後台,甚至,不應該出現在首都的那一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