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上來!”張居正又催了句,反手一招,透着不容拒絕的态勢。
黛玉隻得伏在他背上,任他馱着。
張居正托起她的腿,往上一送,躬身走了兩步,回頭對紫鵑、晴雯道:“二位姑娘回去吧,等晚上還得勞煩你們給她揉捏筋骨。”
紫鵑和晴雯見她倆不轉身,張居正也不走,隻得答應着回去了。
黎明前的月光蒼白迷蒙,讓本就幽深靜溢的曲廊,多了一絲凄清的侘寂之感。
張居正一路沉默,隻有踽踽的腳步輕響,莫明讓黛玉有些惴惴,垂在他兩肩的雙手,不由環在了他的頸前。
周圍沒有旁人,隻有四方的天井,空蕩蕩的回廊,黛玉忽然感覺有一股冷意,從露出袖口的手腕,漫湧到心間。
眼見大門就在前頭,張居正卻沒有邁出門檻,而是轉身又沿着回廊折返。
“二哥哥忘了東西麼?你把我放下來,再回去找吧。”黛玉說着就要掙下地來。
張居正反倒收緊了力道,不許她下去,往回走了幾步,終于開口道:“為什麼?”
“嗯?”黛玉歪頭疑惑。
少年不言,悶頭繼續背着她繞着回廊走了一圈,回到原點再問一次“為什麼?”
黛玉被他奇怪的舉動弄得有些無所适從,猜想道:“是問我為何想學武嗎?”
張居正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拂曉的微光,映在他不辨喜怒的眼眸中,隐着一圈微濕的紅痕。
盡管他極力說服自己,她愛學什麼有益身心的技藝都可以,身為兄長應該鼓勵并幫助她。
陸繹那小子是個蠢瞎了的,好為人師罷了,些微肢體接觸,完全不必在意。
可他根本無法心平氣和地,看着她承受一星半點的苦楚。
見她咬牙切齒,流汗忍淚的模樣,自己心裡也跟着難受。
為什麼?他也想問問自己為什麼?
灰白的曙光在天空中流動,回廊圍拱的天井,泛出迷蒙的清輝。晨風拂過,兩人的衣擺飄起,交疊在一塊兒。
他一手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另一隻手疼惜地拍在她的背脊上,一下又一下,比母親的手還溫柔。
“我問你為什麼要讓自己如此辛苦?你在急什麼?或者說你在害怕什麼?”
黛玉呼吸一滞,不由得心尖輕顫,仿佛自己的所思所慮,都被他一眼洞穿了。
猶豫了半晌,黛玉才決定向他坦白,“二哥哥,咱們是好朋友,我知道你關心我,時刻想着要助我一臂之力。可是有些事,旁人替代不了,必須得我親自做才行。”
張居正回頭看她:“什麼事?說出來我聽聽。”
黛玉将頭輕靠在他堅實的脊背上,低聲撒嬌道:“那我說出來,你不許笑話我,還要替我保密。”
“好。”張居正輕笑起來,背着她在廊下慢慢踱步。
“前幾天我無意聽表舅提起,我與峻表哥是有婚約的。”
清脆婉轉的童音,如幽谷黃莺一般,回蕩在耳畔,說的卻是他始料未及的話。
那一瞬,他忘記了走路,忘記了思考,甚至忘記了呼吸,腦子裡一片空白,隻是下意識地抓緊了她的手。
耳畔忽然想起那句話,“你扪心自問一下,讓你這個妹妹嫁給别人,你會不會心痛?”
黛玉見他腳步踉跄了兩下,自己的手腕都被捏痛了,忙道:“這樣馱着我多累呀,放我下來,咱們站着說話。”
張居正回過頭來,勉強笑了笑,“沒事,你繼續說。”
而今回想起來,當初在漢陽府聽到劉婆子的那番話,正印證了這樁事,他早該知道的。
或許他一直都明白的,隻是有意無意地淡化了,忘記了。
黛玉裝出一派輕松的口吻道,“峻表哥今年童試又沒過,我也看出來了,他隻是個庸夫俗子,無緣仕途,實屬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懶貓。
我這輩子生就了女兒身,考不得功名,嫁給顧峻後别說一品夫人了,就是秀才娘子,也未必當得上。
待表舅撒手西去,嶼大哥會繼承祖屋和大半家業,峙二哥會外放做教谕。而我就隻能跟阿峻去金陵鄉下田莊過活,當個小地主婆咯。”
黛玉自嘲地笑了笑,用笑聲掩蓋人生有命無運的無奈。
落入張居正耳中,盡是悲涼之音,滿腔郁結堵在心口,不得宣洩,讓他蓦然想起曆史蒼穹下,如流星劃過的許多人。
敗北垓下烏江自刎的楚霸王,封狼居胥英年早逝的冠軍侯,出師未捷身先殒的武鄉侯,屈死風波亭中的嶽武穆,奉旨填詞的柳三變……
時遭不遇,利運不通,美人錯嫁亦如英雄失路,人生之大憾也。
黛玉依稀記得書上有寫,顧璘辭世後顧家迅速敗落,萬曆初年位列中樞的張居正,一再函請金陵應天巡撫、府學司業、南京都察院禦史等人,為顧璘上本,請恩恤求蔭子。
他還捐俸資助年過半百的顧峻上京谒選,甚至為顧家叔侄争産的事,親自居中調停,盡心竭力地報答顧璘當年的知遇之恩,照拂他的子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