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望向天邊的一輪弦月,慘淡的素輝,穿過雲霧之翳,漏下幾點銀光,越發顯得長夜晦暗。她低頭看着自己靈光一閃寫下的文章,心頭那點若有似無的不甘心,盡數化作了一聲歎息。
潇湘館中,紫鵑和晴雯移燈過來,闆闆正正地坐在炕桌前,等着她來上課。
黛玉勉力牽起一抹微笑,照舊教她們《千字文》,卻無法掩飾艱澀發緊的聲音。
紫鵑漸漸察覺到黛玉情緒低落,下課後不由道:“姑娘,你怎麼了?老爺說您的文章寫得不好嗎?”
黛玉無聲搖頭,眼前的油燈模糊成一片光斑,淚珠子忽然就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姑娘,又是劉婆子給你氣受了不成?”晴雯登時動了氣,作勢揎拳撸袖起來,“我去罵她兩句!”
“不幹她的事。”黛玉扯住晴雯的衣擺,低聲泣道:“原來我與顧峻之間是有婚約的……”
兩個姑娘臉色唰地一白,面面相觑,嗫嚅着唇說不出一句安慰話來,都不禁為黛玉感到委屈。
倒是黛玉哭過一回,便漸漸止了淚意,反勸她二人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得不從。而況我受表舅養育之恩,也不能不報。本不該再懷得隴望蜀之念。
好在顧家家風清正,顧峻又與我一塊長大,知根知底。他人雖呆愚,至少心地不壞,對我尚可。男人沒出息也未嘗不好,他無功名在身,終歸不能納妾。
隻是表舅一去,顧家中落已成定局。而今單單靠我讀書交際還不夠。咱們還得想法子謀劃營生,多賺些傍身銀錢,以備後患。”
紫鵑心酸歎道:“姑娘該多自珍重才是,你小小年紀又要讀書又要學醫,眼下就急着謀生計,當心身體吃不消。”
“我知道分寸的,光陰不可輕,咱們越早綢缪,将來事到臨頭,才不至于措手不及。”黛玉略一思忖,便有了打算。
“如今咱們手裡還有五十兩活錢可用,我能幹的就是撰書稿與制胭脂膏子這兩樣。
明兒起晴雯到書坊轉轉,了解京城刻書業的行情。買幾本《農政全書》、《救荒本草》回來備用。再問問有無《琉璃志》、《天工開物》這類書,若沒有咱們将來就多了幾條生财路子了。
而今書坊收書稿,隻肯給一筆潤金買斷,不會與人持續分利,且有射利者翻刻盜印,訛誤百出,還不如自寫自刊自售。
紫鵑就去香粉鋪子逛逛,打聽下各色胭脂水粉的市賣價,哪些東西賣得俏。再問問尋常制胭脂的香料,可以從哪裡進貨。”
晴雯不由問:“姑娘,我可以做繡活的,何不讓我去繡樓看看?”
黛玉搖頭道:“做女工太費眼睛又耗光陰,得不償失。隻有将一樣東西,賣給千萬人或賣出千萬次,才有較高的利潤。
不過晴雯你也别急,等到萬壽節時,可用金線繡一件《道德經》屏風,讓表舅替你進上。一旦你的繡作,入了皇帝的眼,将來請你刺繡的工費,就會高出千百倍。”
“原來如此,姑娘你可真聰明!”晴雯由衷佩服,想不到姑娘不但文章寫得好,對買賣行情也頗有見地。
三人又圍桌議定了細節,分派好各自的任務。黛玉一想到要掙錢了,躍躍欲試的興奮感,就沖淡了先前的憂傷。
她也不想認命,可婚約已定,再毀約反抗,隻會與表舅離心,激化矛盾而于事無補。
還不如往好處想,從今起努力為自己攢下豐厚的身家,将來才不至于處處被動。
二月十五,顧璘便讓張居正主仆搬入了顧府廂房,明日好與黛玉一起去顧大學士府上。
張居正早前去信父親,禀明了在京求學之事,獲得了準允。張父還托人快馬捎帶了二十兩銀子給他,算做束脩之儀。
原本顧璘為黛玉準備的束脩是五十兩,黛玉考慮到張居正的處境,主動減到了與他同樣的二十兩。
餘下的三十兩,顧璘也沒有收回去,一并給了黛玉當私房錢。
這下黛玉做生意,就有了八十兩的本錢,萦繞在心頭的陰霾,也随之一掃而空。
果然,有錢可以解決人生十之七八的不如意。
唯一的苦楚是,上學得雞鳴即起,與上朝的顧璘一道摸黑坐車。
顧大學士府上是五進大宅,顧鼎臣授課之所位于後院海棠塢中,這裡三面是窗,東面繞水,景色怡人。
廳中一字擺着三張梨花書案,南窗見一株垂絲海棠,枝葉扶疏,勢如花傘,垂縷綻露,豐盈嬌豔宛如嬌羞少女,煞是美麗,隻把黛玉看呆了。
張居正見她目光溫柔地看向海棠,笑道:“林妹妹,要上課了!”
黛玉回頭笑道:“我如今是小子打扮了,你可别叫我妹妹了。我自拟個學名的。”說着就拱手向他一揖,“張二哥,愚弟林潇湘。”
分明此前詭異的谶謎,還讓她命懸一線。為何依舊鐘情于“潇湘”二字呢?隻因顧大人曾為湖廣巡撫,寫過《浮湘集》麼?
張居正藏起眼中的疑惑,淡笑道:“林賢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