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聞言,心頭不免有些疑惑,他與楚王府素無瓜葛,楚王見他一個小秀才做什麼。
“多謝東璧兄告知了,我這就去!”張居正拱手道謝,送别李時珍,往楚王府去了。
楚王府位于武昌府城東,規制宏麗,儀門重重,展眼望去殿宇巍峨,氣勢不凡。
武昌楚王府與荊州遼王府差别不大,因去歲進學,張居正曾被遼王妃邀請去王府做客,此時面對金碧輝煌的景象,自然目不斜視,從容優裕,無一絲局促之意。
王府都人将他領到花園之中,遙指竹林山巅的涼亭:“湖廣巡撫顧大人在那裡等公子。”
張居正拱手一謝,霍然開朗,原是督考鄉試的巡撫大人要見他。
踏着青石闆鋪就的小徑,在千百竿翠竹遮映中,張居正一路蜿蜒向上。
一位绯袍犀帶的長者,于亭中負手而立。
“學生張居正,拜見巡撫大人!”
顧璘徐徐回身,将張居正虛扶起來,慨然笑道:“小友快快請起,你能寫出氣勢恢宏的策論,大有國士之風。”
張居正腼腆一笑,忙拱手道:“學生年少,智慮短淺,僥幸之文蒙大人青眼,實乃天恩祖德,非學生之能,豈敢謬承金獎。”
話說得極為謙遜,讓人頓生好感。
顧璘打量了少年一眼,果真清秀相貌,玉樹風姿,不由頻頻颔首:“我相信自己眼光不錯。你小小年紀,才華橫溢,将來有什麼志向呢?”
張居正胸中早有丘壑,認真道:“昔念先曾祖,平生急難振乏。意将身作席褥,供人休息。學生欲以曾祖為效尤,願以身為席褥,讓人寝其上,便受溲溺垢穢之染,也不以為意。想割取我耳鼻,也甘心施與!”
“好志氣!”顧璘向少年豎起了大拇哥,滿眼贊許之色,又起心繼續考校他。
但見亭外竹徑,翠竿千叢,柔梢披風輕曳,如碧浪雪洗,娟然有緻。便手指青竹,讓少年以竹為題,作一首五言絕句。
張居正欣然點頭,蓦然想起那個如筱竹一般堅韌敏慧的姑娘,一時思若泉湧,當即道來:
“綠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鳳毛叢勁節,隻上盡頭竿。”
“好個鳳毛叢勁節,隻上盡頭竿!”顧璘撫掌一笑,小詩的文辭并不出彩,但其意向恢宏,身為金陵才子的他,忍不住詩興大發,也大筆一揮回詩相贈。
“麟子鳳雛難可見,碧蹄丹喙定堪誇。詞源莫倚翻三峽,經笥還須富五車。”
張居正感激不盡,鄭重拜謝,恰時湖廣藩司、按察臬司二位大人也并肩行來。
顧璘指着張居正,笑對同僚說:“此子将來必是将相之才。昔年唐相張燕公識李泌之才于其幼年時,我大概也能看出這孩子的潛力吧。”
他解下腰間犀帶,雙手送到少年手上,感慨道:“君将來當腰玉,我的犀帶不足配你。不過聊表寸心罷了。”
張居正躬身接過犀帶,竭力壓抑自己激動的心情,巡撫大人對自己頗有賞識之意,想必一舉中第,甚至解元之名也十拿九穩了。
“君為國器,當如玉琢,要志存高遠,做伊尹,做顔淵那樣的人,不要做少年成名的秀才。”
正當張居正以為得償所願之時,忽然顧公話鋒一轉,“我念你年少,若童稚登科,難免自滿,反而荒疏課業。若是遲幾年,才學心性俱都老練了,将來前程更是不可限量。”
聞言,張居正喉間微抖,方才近乎雀躍的心情,瞬間冷了下來。顧大人未盡之言,無疑是暗示說今次鄉試他落第了。
怪不得詩句的最後寫的是“經笥還須富五車。”是要他再多學幾年的意思。
難怪召他觐見之所,既不是巡撫衙門,也不是湖廣貢院,而是借楚王府邸通知他落榜,以避嫌疑。
張居正心裡明白,顧大人對自己的眷愛溢于言表。可落第,就是落第。
之後與顧大人及湖廣藩司、按察臬司二位大人又說了些什麼,張居正已經不記得了。
他一臉肅容,握着犀帶,心情複雜地離開了楚王府。
留在亭中的兩位大人疑惑地看向顧璘。
“顧公,你不是說改了主意,要錄取張居正麼,這會子又為何在那孩子面前反口?”
顧璘撚須道:“九月十五才放榜,我要看看他受挫之後心性如何,若能不急不躁泰然處之,繼續勤謹上進,屆時自然榜上頭名。”
藩司與臬司對視一眼,欣然而笑。
“顧公高明!”
客棧中,張居正盤足坐在榻上,膝頭擺着那條犀帶,回顧巡撫大人對自己的諄諄教誨,心情漸漸平複下來。
禮記有雲:速成者,非良器也;驟得者,非實學也。自己還年輕,有的是出人頭地的機會。落第後更需要踏實奮進,而非急功近利。
想通了這一點,他也不必在武昌府等放榜了,吩咐遊七收拾行李,過兩天就回江陵去的。
鄉試結束到放榜之間的一個月,曆來是武昌府最熱鬧的時候。莘莘學子三五一群,結伴同遊。或登山臨水,浮舟攬勝;或出入秦樓楚館,光顧酒旗歌扇。
遊七才得了十二兩銀子,腰包鼓得很,見大爺、二爺好不容易考完了,正想跟着他們去拜訪官貴,見見世面,亦或是遊山玩水,松快松快,哪知這麼早就要回鄉。
玩心漸起的遊七撺掇主人道:“兩位爺,我們現在有餘錢了,又是頭一次來武昌府,這裡商鋪林立,貨物極多,買點東西帶回克也好,克黃鶴樓逛一哈也好嘛。”
張居正道:“三年後再看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