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前。
新竹島的暮色像一塊浸了紅酒的天鵝絨,周越站在Wood&Fire餐廳頂層的觀景台,看着腳下北江泛起粼粼波光。
周越抿了一口杯中的氣泡水,指尖順着杯壁上的冷凝水蜿蜒出一道顫抖的軌迹。
口袋震動,是母親忙裡偷閑打來的電話。他按下接聽鍵,聽筒裡,安雅君的聲音像是從深海裡傳來:“北江現在應該是傍晚吧?記得給你爸帶件羊絨衫,他肩周炎的老毛病......”
“媽。"他當時忍不住打斷,“您何必再這樣關心他?”
足足十五秒的沉默後,安雅君輕聲說:“越越,你看過《呼嘯山莊》嗎?希斯克利夫的恨是從愛裡長出來的荊棘。”她疲憊的聲音像破損的風箱,“我甯願你心裡留着點柔軟的餘地。”
此刻,盥洗室門縫溢出的水汽帶着薰衣草的香味,那是母親特意托人從雲南捎來的安神精油。
自那件事發生以後,安甯就總是無法入眠,試了多少種藥也不見起效,最後還是在母親堅持不懈的嘗試之下,才發現薰衣草香氣能夠有效安撫安甯的情緒。
周越回憶起母親發現時的興高采烈。
“我怎麼沒有早點想到?最能給予安甯安全感的是當然是第一個救出她的人。”母親的眼中閃爍着興奮的淚光,“那位女警官最愛薰衣草的香氣,就連家中的洗衣液也全是這種味道。”
而坐在一旁的父親卻冷哼一聲:“但凡你将半點心思放在工作上,公司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弟弟,爸爸給你準備了一個禮物。”安甯的聲音将周越拉回現實,“他說要給你慶祝生日。”
周越盯着玻璃幕牆上自己的倒影。二十一歲的輪廓已經顯出鋒利的棱角,不過眉眼還殘留着母親的痕迹。他收回目光:“洗好手了?”
“嗯,我們回去吧。”
侍者幫忙推開房門,水晶吊燈在Wood&Fire會員包廂中投下破碎的光斑。
煙霧缭繞間,雪茄閃爍出幾下猩紅的火光。
男人五十上下,濃眉薄唇,臉頰兩側有着數道刻薄的凹陷。他靠着椅背,一手持雪茄,左手側擺放着一隻金屬蓋的打火機。
趙阿姨坐在男人右手側,正細心地替他切着盤中的牛排,巧笑倩兮,一派濃情蜜意。她一身香槟色真絲長裙,頸間的鑽石項鍊反射出奪目的光彩,晃得人頭暈目眩。周越注意到她耳垂上的南洋珠在燈光下泛着粉暈,這和三個月前他在父親辦公室發現的耳環一模一樣。
“小越長這麼高了,”趙阿姨起身,露出刻意練習過的慈愛笑容,“甯甯今天真漂亮。”
安甯縮在座椅裡,怯生生地看着她,嘴角還沾着餐前面包的面包屑。人販子給她注射了過量鎮定劑,導緻腦部永久損傷,那些恐怖記憶雖然像鉛迹被橡皮擦去一樣從腦海中抹去了,可心智卻也永久停在了六歲。
見她這樣,周強輕輕蹙起了眉頭,正想說些什麼,卻又突然止住了,最後隻是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将視線轉向另一側的周越。
“耶魯的推薦信已經準備好了。”周強叉起一塊五分熟的菲力牛排,血水沿着銀質餐叉蜿蜒留下,“下周跟我一起回康州,商學院那邊......”
“我要留在國内。”周越直截了當地打斷,銀叉在骨瓷餐盤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這邊事務太多,媽身體不好,忙不過來。”
周強的手背暴起青筋,襯得那條暗紅色傷疤更是可怖。
這是二十年前在建築工地落下的舊傷。安雅君總說這道疤像條蜈蚣,此刻它正在阿瑪尼袖口下猙獰地蠕動。
1998年,大名鼎鼎的安超公司還叫“強雅建築”,暴雨中的那場基坑坍塌事故不僅差點壓垮整個公司,更是差點讓周強失去右手。彼時的安雅君已經懷孕七個月,因為操勞過度,又是首胎,所以被醫生再三警示有早産風險,她不顧自身生命安危,連夜抵押房産,才勉強湊齊了工人賠償金。
周強突然笑起來,眼角堆起的皺紋裡藏着無數情人的香水味,“商學院一畢業,想回國内處理事務有的是機會,我又不是非要把你強留在美國。你哥哥周起不就是這樣嗎?”
當啷一聲,趙阿姨的湯匙撞在碗沿上。
周越看着她溫婉優雅地微笑緻歉,突然想起周起發給他的那封加密郵件,附件中正躺着趙阿姨的完整檔案——這個畢業于沃頓商學院的投行精英,過去五年經手過三起跨國并購案,最近突然成為了周強的“生活助理”。
周強沒有理會她的失态,諄諄善誘道:“安超集團明年要在納斯達克敲鐘,你該學會怎麼當個合格的繼承人。”
“合格?像您當年把安甯的贖金拿去抄底房地産那樣合格?像您把私生子養在長島那樣合格?”周越聽見自己聲音裡的冰碴。
餘光中,他看到趙阿姨的左手劇烈抖動了一下。大概是因為震驚,就連手邊的紅酒杯也被不小心碰倒,猩紅液體緩緩流淌,在白色桌布上蔓延出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
周強有些嫌棄地挪開。
周越笑了,他慢條斯理地切碎骨瓷餐盤中的鵝肝,玩味地說:“趙女士,看來您被騙得不輕啊。”
“說什麼呢,你這混小子!”周強呵斥道。他将那份裝着推薦信的燙金信封摔在周越的胸前,“下周一跟我去紐黑文見招生主任。”
周越拿起信封,略一端詳,火漆封印上的耶魯雄獅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