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見二皇子站出來維護他頗為欣慰,擺擺手默許他快說下去,便聽二皇子撩袍跪下朗聲道:
“王尚書有二錯。一來,王尚書所講的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出自直臣魏征之口,意在勸誡太宗明辨是非、廣納谏言。父皇聽聞郭堂參程祭酒貪财勾結之時,早已派出各部大臣多方調查其賬冊和人員往來,隻因探查的結果不遂王尚書你的意,就算不得兼聽了嗎?二來,我大雲的文臣武将、周邊的附屬藩地,誰不真心臣服父皇?王尚書指責我父皇如宋高宗聽信小人讒言,誅殺忠臣嶽飛,是何居心?”
一席話罵下來直噎得王尚書上不來氣,大皇子更是愈加記恨這個皇弟不給投靠自己的王尚書顔面,隻知一味拍父皇馬屁,正要出言譏諷卻與聖上警告的目光相撞,才悻悻閉了嘴。聖上見王尚書吃癟的窘相格外解氣,他早想除掉倚老賣老的王荀和安将軍,隻是安家從先皇那朝就為了邊疆安定立下不少戰功,聖上也不願多個苛待功臣将領的罵名。
安大将軍并非官宦世家出身,幼年時曾是一武打師傅的親傳弟子,師傅亡故後他便孤身投軍;年輕氣盛的小安雖在先皇的軍中屢次立下戰功,可因無貴人姻親門路之故并未得到應有的提拔,心中不免憤懑。那時,老定國公家抛出的橄榄枝改變了安将軍的一生,更改寫了大雲的朝廷格局:彼時的定國公府正因送去了絕色美人韓氏讓先皇龍顔大悅,在朝廷上的地位水漲船高,壓過了溫、陳、還有不少老牌國公侯爵府的風頭。有了老定國公的助力,又有先皇寵妃韓氏金口玉言的枕頭風,先皇很快注意到了小安,從此小安從被排擠搶功、不受重視的領兵校尉扶搖直上,一路走到了将軍統帥的高位。後來,欲壑難填的安将軍以軍功要挾先皇,加上賄賂各地繳獲的寶物給韓氏,讨了她的歡心後,成功強娶到了年齡做他女兒都綽綽有餘的榮瑛公主為将軍夫人。
當今聖上未登基之時,先皇隻顧讨好美人韓氏而罔顧諸子和國政,他惦念榮瑛妹妹卻人微言輕,是柳皇後勸說聖上隐忍以待來日,又提議與他輪番扮作安家的家奴,偷帶些滋補品給被困在将軍府的榮瑛。現在,大權在握的聖上回想到這段憋屈的往事就恨得牙根癢:雖安将軍在先皇病危之時,為了将來的地位有過短暫的投誠,可他一登基,安将軍便大肆納了許多煙花女子為妾,羞辱榮瑛。
聖上登基之初,原想借着安将軍胡亂納妾的罪名讓榮瑛與他和離,可包括尚書令和陳峥在内的許多心腹都勸誡他:安定邊疆西涼,安将軍是必不可少的人才,就算他再怒,也要徐徐圖之,等培養出與之能耐相當的人選後,再料理安家人。又是柳皇後站出來,溫柔有力地提出雖不和離,卻可借為将士們祈福,先将榮瑛接出将軍府,住到清靜雅緻的皇家别院讓人照顧修養,此話在朝堂上後一宣布,衆臣對這既不傷功臣顔面、又彰顯皇家天威的作法皆無異議。
聖上确實極感激柳皇後的溫厚良善,卻依舊對瞧安将軍這個臣子臉色的事耿耿于懷,更對這個以先皇舊臣為榮,又處處跟随安将軍與自己對着幹的王荀痛恨到了極點,闆起臉痛心疾首道:
“老二說得極是。散播流言、蓄意構陷,和查有實證地直谏過失,性質根本不同!朕必要用嚴刑厲法懲治這幾人,才可絕了捕風捉影的惡行。王荀,你不敬公主、不知收斂,讓朕失望寒心。”
得了聖上的默許指令,昭陽立即站出來跟着譴責道:“諸位大人不知,王尚書的雙重标準,本公主都不敢恭維。數月前,罪臣定國公聶家包攬了籌措糧草的重任,卻接連貪污了娉婷郡主和安将軍的軍饷,緻使父皇允諾的軍糧與實際運送到的數量有不少偏差,押送的官差也無辜擔下黑鍋,按軍法處斬,這是何等失職的大罪?王荀偏要說老定國公是先皇的左膀右臂,又是安将軍的伯樂,逼父皇赦免他;幸好父皇天縱英明,依律法嚴懲抄家滅族才安了邊境将士們的心。現在那麼多證據都指明了郭堂蓄意陷害程大人,連本公主督辦的女學都容不下,王尚書你還要包庇。若王尚書是單純的心腸慈軟也罷,可為何說程大人貪污之時,你恨不得撤他的職、抄家、拆園子才罷休?還大言不慚搬出先皇來。難不成尚書大人有兩套衡量罪過大小的标準?順大人的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逆大人心思的就要抄家落獄流放。本公主竟不知,父皇的朝堂何時輪到你當家作主了?”
隐秘的心事被昭陽辛辣又不講情面地和盤托出,王荀年歲漸長兼腦子不夠用,正羞惱着面紅耳赤之時不知如何應答。眼下拉踩王荀、向聖上表忠心順從的時機千載難逢,信國公陳峥也不緊不慢地說道:
“陛下息怒,您不必理會王大人的大逆不道之言。王尚書不是有意以原本的官職稱呼二位罪臣的,隻是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才聽不到陛下您已下旨革了他們的職。”
端坐上首的聖上正思索着如何重新找回顔面立威,他早就對王荀這厮厭煩透頂,大手一揮間,禦雲衛熟練地給那群觸怒聖上的罪臣們塞上了破布堵嘴,如拎小雞崽兒般牢牢牽制住後将幾人拖了出去,力道之大使人完全無法掙脫,隻徒留絕望的目光和不知名液體,等待他們的盡是廢為庶人流放、抑或是被賜死又連累全族的命運。除卻郭堂和姓路的被押送至苦寒之地流放,靳姓商人和賭徒張三皆被大殿外待命的侍衛們一刀斃命,手起刀落行刑間不聞一點求饒之聲,隻聽得血液飛濺至牆壁,稀稀拉拉地又流向地面。殿内,一衆位高權重的國公大臣吓得面色煞白,有膽小如王荀的,竟險些腿軟站立不穩,可聖上恍若未聞,面色依舊如常,盡顯天威。
程澈的眸光半分同情也無,朝堂之争就是這般殘酷:勝者為王全身而退,敗者滿盤皆輸。程澈無比慶幸他和唐府早捕捉到風聲,提前整理好了購買土地和安置居民的有效文書;若真等到郭堂發難之時,再現場從府中那麼多的單據文契翻找那些證明,給了細作們在文書上做手腳的機會不說,長時間的翻找難免叫人說閑話,無端惹出猜忌。
端坐在龍椅的聖上見程澈這般能幹,并未在關鍵時刻掉鍊子時着實松了一口氣,心底不由得竊喜非常:他縱着郭堂這群虛僞又不肯歸順自己的先皇舊部一通鬧,反倒成就了程澈德行無虧的美名,更做實了自己作為當今聖上選拔心腹的好眼光。聖上理了龍袍的衣袖,順勢借着信國公的話口講出自己的盤算道:
“是啊,之前朕是說過要王尚書帶着禮部操持安大将軍的接風宴,可如今看來王尚書年歲漸長,耳朵記性都不好使了,嘴也口不擇言,說不出中聽的話了,這辦差能力也定遜色于往日。籌備宴會茲事體大,朕覺得你和蘇南承擔不起這份辛苦瑣碎,就一同歇着去吧!”
大皇子一臉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父皇,王荀不知是被剛才的血腥場面吓呆了還是怎樣,連求情争取都忘在腦後,惹得大皇子心下一陣不悅,不過翻閱一本奏折的功夫,聖上不容否定的聲音再次傳來:
“經此一事,朕已決意要皇後操辦安大将軍的接風宴,其餘嫔妃隻得協助、不可置喙。國子監祭酒程澈為官勤勉,升為禮部左侍郎,協助皇後籌備宴會一應事宜,上到儀式座次,下到酒水歌舞不得有誤,并代為接管禮部。尚書令,你回去即刻将朕的意思拟一道旨來看,明發給各部。程澈,你可願擔此重任,用心為朕和皇後分憂呢?”
一直在旁觀戰的程澈冷不丁被點到名字,猛然接了這麼大個差事,又聽得聖上加重強調了“為朕”二字,忙竄出來領旨謝恩。不過幾日的時間,程澈就兼任了國子監、女學、還有禮部的要職,衆位國公尚書更不敢小觑了這位厲害在心裡頭的臣子。王尚書驟然弄丢了這樣體面的差事,頭腦幾近發蒙,來不及管蘇楠的死活便要求情,立即被鎮國公打斷道:
“臣領旨。安大将軍在外征戰、勞苦功高,宴會要風光榮耀,大雲的臣民、有才之士才能明白陛下嘉獎功臣之心,萬不能出一絲纰漏。正如陛下曾言,皇後柳氏母儀天下,端慧賢德,操辦過的宮宴和壽辰從無纰漏。老臣相信娘娘定能同禮部将宴會布置得體面妥當。”
鎮國公的乖覺和識時務地歸順令聖上十分欣慰。鎮國公溫煜是宮裡溫淑妃的父親,認可柳皇後的話從他嘴裡說出,可信度立刻高了不少,其餘各部的尚書均無異議。早年間,鎮國公打算扶持自己的親外孫五皇子,對柳氏這位無顯赫外戚支撐的皇後并不服氣,不過看在聖上維持面上的尊敬。可這外孫一進學堂就發怵,叫他背書臉苦得如啃了酸黃瓜,倒是很愛寫寫畫畫。時日一長,鎮國公逐漸放下了做未來國丈的心思,左右自家作為開國的軍功世家,家中子弟各有文職和武将,已是萬人之上;就連分出去的旁支也做着些正經小買賣,溫飽不愁。鎮國公同夫人長老們商議,隻要不急着站隊皇子,等聖上定了儲君再把寶全押上,自己溫家照樣是屹立不倒的世家貴族,便想開了。
鎮國公夫人進宮探望淑妃,小女兒總抱怨德妃和大皇子最常針對她和外孫,最愛在聖上那兒貶損拉踩她的五皇兒不是讀書的料,又仗着出身不高,屢次哭窮賣慘地道德綁架,理直氣壯地順走她宮裡不少的陪嫁首飾,不乏許多機巧玩具和前朝珍玩。鎮國公家千嬌萬愛養大的幺女,凡事隻知要什麼有什麼,何曾被人這般挖苦使絆子過?可聖上對着撒嬌哭訴的淑妃不過安撫勸慰幾句,并不熱衷于管嫔妃間雞毛蒜皮的争鬥,還是柳皇後用“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勸谏聖上這不是小事,更以小見大,言明“言無常信,行無常貞,惟利所在,無所不傾,若是則可謂小人矣”的利害,才說動聖上勒令不許德妃随意取用淑妃長樂宮裡的東西。
後來溫國公夫人再去探望女兒,溫淑妃總将死對頭被聖上批評的蠢相拿出來嘲笑。淑妃重展笑顔,鎮國公夫婦才算真正敬服了柳皇後之才華和如山巅雲的高華氣度,他自诩出身高貴的名門望族,可女兒這宮鬥水平根本不夠用,三腳貓的功夫确實比不上溫家曆代入宮的太妃姑母們,單純又直來直去的性子又受不得委屈,若真當了彈壓後宮衆人的皇後,反成受罪的活靶子,是以鎮國公也願為柳皇後略說好話。
王荀手中慶功宴的主辦權被生奪了去,這可是最彰顯禮部尚書體面的差事,聖上這一借題發揮無疑是要架空這不識趣的老貨,逼他退位讓賢,在場的高官重臣們都精準接收并識别了這一訊号,都預備告誡家中親眷近期要與王家劃清界限,同王家和其姻親宣平侯府李家的應酬都盡量能推則推,莫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惹聖上不痛快。畢竟,他們可不像王荀一般,有先皇老臣這個護身符。此刻的聖上被郭堂鬧騰拖了許久沒法下朝,又講了許久的道理早已感疲乏,幹脆利落地維持原判,聽差的禦雲衛聽令将郭堂、路家的一概人等帶出去,又叫地方軍官集體出動,流放罪臣全家的老人妻女仆役,隻留皇子公主、國公尚書們在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