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正要發落灰毛,卻見程大人朝自己使了個眼色。唐夫人深覺古怪,平日裡的夫君從不幹涉自己料理内宅的人員錢财,現下雖不知其意,但仍配合道:“謝謝夫君關心,我無事。茯苓餅倒新鮮,可給靖柔和大姑娘送去了嗎?”
程大人跟着用了些點心,習以為常地附和道:“就知道夫人操心,早送了。我明日去臨川的學堂去看宴川,也給他捎了一包。”
小厮機靈地又奉上幾碟糕餅于桌上,唐夫人順勢道:“正好,春日薄些的換洗衣裳、筆墨紙硯我也都打點好了,你明日一齊給宴川帶了去吧!這孩子一用功就忘了時辰,夫君也和他說說,叫他别總顧着讀書,也松泛松泛。”
唠着家常的程大人一笑,半是驕傲半是無奈道:“孩子大了,有主意了!随他去吧。”
生子如此優秀,唐夫人也頗感欣慰,見程大人狀似不經意地瞟了灰毛一眼,她心領神會道:“見你進來時面帶喜色,是有何好事嗎?”
程大人正等着這一問,将收集來的消息拼拼湊湊,半真半假道:“正要與夫人說呢!我從國子監出來路過宣誠街,碰着王荀兄和幾個禮部的主事,和我說起王家的公子拜訪咱們府,有個叫鏡兒的丫頭侍奉得宜、很是投緣,又像極了他幼時的玩伴。所以王兄想和咱們商議着,先接她出來給他家睿誠公子做通房,将來有孩子了再擡姨娘。夫人知道誰是鏡兒嗎?”
唐夫人大為震驚這幕後主使竟然是王家,愣了半晌後瞪大了眼睛,正要怒氣沖沖細數灰毛的罪行,卻聽夫君輕咳一聲,硬生生咽了下去。趙媽媽見夫人極不悅,又揣測程老爺不願說破傳遞消息的事,便打着圓場道:“老爺說的正是地上這丫頭,為避二姑娘名諱,現改名叫灰毛了。她私自挪用二小姐房裡的花膠,夫人按家規打了二十大棍,即刻逐出府去。”
程大人心下了然,語氣帶了讀書人特有的溫和,随手叫給滿身傷痕的灰毛松了綁提溜至近前回話。灰毛以為得了靠山便抓緊賣乖,展示傷痕抱怨夫人殘忍,不想程澈隻假作不見,随意敷衍道:“你挪用晚香樓的補品有錯在先,夫人須按府裡定的規矩辦事,若不拿你做樣子,她如何約束下人?你要多體諒她。王家的确有意接你出去,你可願去睿誠公子處啊?”
問罷,程大人也不等灰毛點頭答應便抱怨道:“話說回來,你與王公子相識,怎的不早告訴夫人?平添許多誤會。”
灰毛可謂是經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絕處逢生的感覺叫她如置天堂,未來能陪伴情郎的快樂沖昏了頭,她打心底慶幸自己沒有主動供出王睿誠作為主使。如今是素有忠君剛直、桃李滿天下的程澈親口說出王家公子要納她為妾室,自然可信。說不定睿誠公子聽聞自己甯死都沒暴露他,加上灰毛本就出自王家,會直接允個姨娘之位,想到這的她忘記避諱與王家的關系,急忙抽噎道:
“婢子知錯。回大人的話,婢子無福伺候您和夫人,深以為憾,現僥幸得王公子記挂,我必不忘主子們恩德,願回去服侍。”
程大人不顧一身寒氣的夫人賞了一記眼刀,撫掌一笑道:“好啊!既如此,我過幾日把你的身契托人給王兄,也不要贖金。估摸着王公子忙完結業考有了功名,再風風光光地接你。夫人意下如何?”
唐夫人一時分不清這真真假假的信息,便闆起臉教訓灰毛道:“那便依夫君的。你既入王家,就與我們程府再無瓜葛,便改回叫鏡兒吧!自然,你不敬大姑娘、私拿補品的前塵往事就一筆勾銷了罷。日後你要管好自己的嘴,清楚了?”
灰毛跪在地上稱是,邊上的婆子們也神色如常,她直覺有異卻被夙願得償的狂喜沖得一幹二淨,帶傷謝恩後,忙一瘸一拐地跑走了。唐夫人一揮手趕走了下人們,沒好氣地說道:“要我說,就該給灰毛上荊條再打一頓送給王家,狠狠啐在他們家臉上!膽敢往我程府眼皮子底下塞眼線,不想活了?官人好性子,都查出是王家搗鬼,還這麼輕易放過。”
程澈見夫人在發脾氣,擔憂其真的氣壞身子,再不複編瞎話時的氣定神閑,慌慌張張地放下茶盞,又撣去袍子上的糕點碎末後站起身,坐于夫人旁邊後正色道:“夫人不必惱,我是在宣誠街見了王尚書,他家卻從未提過鏡兒,更别說納姨娘了。我編出這許多話,不過是要她親口承認,自己确是禮部尚書家派來監視咱們的罷了。”
唐夫人都險些被程澈的一通胡編亂造騙了過去,驚訝不過一瞬,如今得知灰毛不能全身而退才安心,多用了些茯苓餅後緩緩道:“這才像他家的做派,突然不幹卸磨殺驢的事兒了,我倒不習慣。這樣說來,這丫頭能任我們處置?”
程大人點點頭,随即借口要兩碗費事的小馄饨挂面、配了火腿菌菇老母雞湯現煮,将下人們全趕了出去,冷靜地分析道:“既是王尚書弄來的細作,又非過了明路的準姨娘,自然由我們發落。我想,不能留這個丫頭的活口。過幾日讓她感染傷寒,做成體弱沒扛過去,再按府中舊例,給她家三十兩銀子辦喪事吧。”
忽的晚風偷鑽進窗子,唐夫人擡頭便察覺那陣濕涼吹起了自己放在桌上的女學計劃書,她本能地快速接住那幾張薄薄的紙張後攏于袖中,起身關上窗後歎了口氣。感知到夫人心情不佳又面露不忍,程澈放緩了聲音耐心解釋道:
“我知夫人心軟,不願白搭進一條人命。但夫人可知,那丫頭探了不少府裡和園子的事兒,結交了什麼人,還有建園子花了多少銀子、占了多少地、養了多少仆從,尚書府得了消息,正聚了好多幕僚,盤算好要找咱們府超出規制、或是誣告咱們利用建女學的錢款中飽私囊,再攀扯到藐視聖上。這樁樁件件,都是沖着聖上的忌諱、搞垮咱們去的,你說還能留這細作嗎?”
唐夫人默默了良久後才坐回原處,終是狠下心來安排打點府醫。王家先拉攏中立忠心的程澈不成、派了女兒王敏姿接近程宴川也未能成事,秉承得不到必須毀掉的原則,貴妃一黨便謀劃除去聖上的心腹程家和唐家。往嚴重了說,若程唐二府真的為貪污銀錢倒台,朝中更無人敢攬女學的差事,勢必會得罪昭陽公主和皇後。蘇稚宜身為柳皇後的外甥女,她不進上京城就罷,隻要離了臨川城的蘇府,就代表着皇後的臉面。想必 “禮儀世家”王家也深谙此道,教唆灰毛貶低蘇大姑娘一是為了下皇後的面子,二也為離間程府和柳夫人。
其實夫婦二人也心如明鏡,灰毛不過是心甘情願被王家用姨娘的位置吊着,做了盡職盡責的馬前卒,不過既選擇出賣程府,這後果自是自己擔着。眼下聖上雖因着安大将軍的戰功無法滅其勢力,可警告他的依附者王家莫再輕舉妄動還是易如反掌。正逢趙媽媽進來通報備好了夜宵,程澈起身同夫人攜手往飯廳去了,便聽夫人喊住他念叨着嗔怪道:
“夜裡涼,到飯廳也要走好一會兒呢!還不加件衣裳?你公務應酬累了一天,明日還要早起上朝、出門,該按時用飯休息才是。我不過偶然理事晚了才沒吃,以後你到時辰就傳飯,别幹等着我了。”
說罷便順手接過小厮遞來的披風,親自為程澈系了,程澈順勢拉過唐夫人的手,二人相視一笑後便聽程大人說道:“有夫人挂念,晚點用飯有什麼要緊?夫人不必憂心,有你陪着一同用飯,還能進得香些。”
唐夫人低頭莞爾一笑,便由得程澈去了。程家夫婦感情極好,幾十年來府中沒有一位姨娘侍妾,就連同僚上峰觥籌交錯間贈的歌舞伎,都被程澈擋走打發了,不叫夫人傷一點心。上至王公貴族,下至民間百姓此乃上京城人盡皆知的一段佳話。一碗熱騰騰的噴香馄饨面下肚,程澈很是舒心,便聽夫人淨着手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