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得蘇稚宜還在外間坐着等候,唐夫人半坐起身以手撐頭,立刻叫停了在自己身上敲敲打打的丫頭們,一臉煩悶的面孔瞬間多雲轉晴,嗔怒着道:“你這丫頭,怎麼不早告訴我?叫蘇大姑娘等急了,我唯你是問!草容,茶水點心給她上了嗎?”
侍候在一旁的丫頭花容寬慰道:“夫人放心,草容姐姐擺了龍井茶糕和花生銀耳露,都是咱們二小姐素日喜歡的,錯不了。”
唐夫人并沒講話,隻颔首表示滿意,又用手拍拍自己的躺着的軟塌,丫頭們會意地伺候她起身。見主母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從裡間出來,蘇稚宜忙起身行了個标準的晚輩禮,被唐夫人一把攔了下來,拉着她的手親親熱熱道:
“這是在家裡,又沒有外人盯着,鬧這些虛禮做什麼?我和靖柔就不講這麼多規矩的。對了,飲華軒住的還好嗎?我事情多,是趙媽媽親自盯着布置,要是缺什麼少什麼的,盡管來和我說。”
蘇大小姐心中一暖,這位和善随性的婦人總能讓她回想起遠在臨川城的母親,便起身收起了客氣的那一套禮數,随即笑盈盈說道:“謝謝夫人關心,飲華軒一切都好,玄關的水晶珠簾、屋子裡的香雲紗簾,像是九天仙女用的物件兒,叫我怎麼都看不夠。夫人您對我真好,也有勞趙媽媽費心了。”
唐夫人最盼着與直來直去的風光霁月爽快人說話,譬如常來往的宋家商行千金宋秋瑜和四品禦史台監夏家的小姐夏盈芳。另外,因着程澈官居國子監祭酒,唐夫人少不了和翰林院學士、國子監學子監丞、還有朝臣夫人們打交道,深覺有些做作世家們隻是空有其表:一番謙卑的做作姿态,處心積慮練得的無暇禮儀,掩不住骨子裡的虛僞、涼薄、貪婪。話畢,唐夫人便帶着歡呼雀躍的蘇稚宜往外走,大小姐畢竟還處在看什麼東西都新鮮的年紀,雖外表不顯,可眼睛早就好奇地悄悄打量着沿途的那片惹眼的嫣紅花圃,遠遠的竟一眼望不到春意盎然的頭,偶爾路過幾名婆子在弄着驅蟲的藥,年輕的小花農們穿梭其中侍弄着雜草,微風拂面時吹來嫩草汁兒和花朵的柔柔清香,一時倒也忙忙碌碌。
趙媽媽松了口氣,才放心繼續跟在散着步的主子們身後。她早看出來這位大小姐很懂規矩,又會察言觀色地不惹人讨厭,就算丫頭灰毛冒犯她,她也是直接指出,而非憋着不把話說開,等着事後報複追責。趙媽媽正微笑着回禮,暗忖這有什麼就說什麼的蘇大小姐簡直是長在唐夫人的審美點上,果然見自家夫人沒收上來銀子的陰霾一掃而光,爽朗大笑着如數家珍道:
“這有什麼,都是應當的。我特意囑咐的,你房裡一應器物仆役,定要比着靖柔住的晚香樓來。那香雲紗是幾月前聖上命皇後娘娘賜下來的迎春禮,水晶珠串兒倒是尋常,不過找幾個師傅縫幾日罷了。要說稀罕的,還得是中午用過的白玉蓮花盤和翡翠琉璃湯匙,是我族妹唐婕妤賞的,還有珊瑚紅的瑪瑙碗和雲紋銀筷也是宮裡頭的,叫靖柔拿去放屋子裡了。”
蘇稚宜不禁一陣汗顔,她初來乍到隻顧着享用美食,并沒有格外注意這些,但見唐夫人正在興頭兒上,便邊走邊附和着說道:“原來這碗碟兒都有這樣大的講究,用飯時我隻覺着那蘆筍擺在玉盤兒上,正應了‘舟行碧波上’的景兒。幸虧有夫人告訴,要不然我便隻記挂着貪吃肉和點心了,那多可惜。”
唐夫人喜愛這樣直白易懂的誇獎,心情更上一層樓,直接吩咐道:“那可太巧了,我昨兒和老爺吃了一道水晶肴肉,酥香鮮嫩的還算能入口,就多夾了幾筷子。聽廚房說,今日又做了,可一連幾日吃怕是會膩着。趙媽媽,叫他們晚膳時分把這菜盛了,再制碟子姜絲和香醋,配好了一齊送飲華軒去。”
趙媽媽離開去小廚房傳話的功夫,一行人已進了花圃間圍繞的長廊,唐夫人不過放緩腳步後又輕咳一聲,隻一個眼神,跟在後面伺候的丫頭們熟練地攜了軟墊上前,正在登上遮陽亭子的最上一層石階時鋪好,而後訓練有素地退到亭外給主子們留下空間。唐夫人帶着蘇稚宜于花中涼亭小坐,見夫人歇腳時狀似無意地賞着嫣紅的月季,蘇大小姐并沒一心沉溺于期待着那香噴噴的肴肉,揣度着時辰喚眉染呈上整理好的女學課程表遞了上去。
唐夫人取過冊子讀着那四書的概論,目光不由被白紙上那舒展大方的柳體楷書吸引,她蓦地回想起年少時與她書信來往的柳夫人,雖因着長大成婚聯絡少了,可眼前少女下筆流暢的相似字迹還是叫她感慨頗多。思及往事,又涉及昭陽公主的女學新政,唐夫人态度認真許多,收起玩笑後欣慰地說道:
“你這書選的好,官人也說過好幾次,若叫女子們一樣上學堂,用着同樣的典籍書卷和教書先生,做的學問未必輸給那些上考場的男子們。依我看,我們女子不僅要博覽群書,還要學到最好。說什麼不識字才是好女孩兒的人家,都是糟粕。你瞧昭陽公主和襄親王家的娉婷郡主,一位同皇子們一樣上朝議政,一位是領兵駐守北疆的女中豪傑,多少兒郎都不配與她們比肩。若多些這樣的女子們,大雲當是另一種新氣象。”
不怪唐夫人這樣的心高氣傲,程老爺早年于大雲各處的學堂做過學正、監丞、和司業之時,給一雙兒女各自請了進士舉人做開蒙先生,再忙都要親自檢查二人的課業,而後長子程宴川進了學堂,程氏夫婦也要求妹妹程靖柔繼續跟着府裡請的學究讀書。直至如今,程澈早已回到上京城榮升國子監祭酒,還是不改定期查問兩個孩子功課的習慣。唐夫人萬事都依着女兒,每月有足足五兩的銀子,四季新衣首飾有求必應,唯獨不允許她用“女兒家學得慢”這樣的借口逃避背書,否則便是一頓教訓。
蘇稚宜捏緊手中的絲帕,強壓着心頭的激動和憧憬展望,穩重地講道:“夫人說的是,我也是這樣想的。母親教我時,也說弄懂這些書才能閱盡世間百态,長見識。可我總覺得,這書也不能讀傻了叫人诓騙。昭陽公主也曾言,她志在讓有才學的女子們同樣入朝為官,或是入宮成為女官施展才華,莫要足不出戶,做個睜眼瞎。”
提及三公主這位實幹家,唐夫人和蘇稚宜都很默契地沒再多談,隻說這冊子寫得好,由她晚間去書房好生裝訂成書,明日拜訪信國公陳家的夫人之時,由這位德高望重的夫人呈給公主殿下,程府和蘇稚宜的任務便算完成了,公主看後自會安排教書先生和女官們。二人深知女子們入朝堂絕非一朝一夕的事,更非講幾句豪情狀語能達成,面前關隘重重,首當其沖的便是守舊的安将軍一派,是以隻得一步步穩紮穩打地籌謀着。二位主子半晌沒再講話,小丫頭們很有眼色地冒出來端了幾小碟兒山核桃和蜜餞,唐夫人見狀便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扯起家常:
“來,這幹果和糖漬梅子,是用莊子裡剛送來的蜂蜜腌制的。這手藝還是從前随官人在江南一代的學堂外放時,有個從我們林溪老家來的廚子教的,快嘗嘗合不合口味!”
待小丫頭們挎着木制小食籃兒退下,蘇稚宜的眸子瞬間變得亮晶晶的。她在臨川城很少能吃到母親老家的食物,因着柳夫人不受重視兼沒有心計,性子又太過溫吞軟弱,大小事都做不得主,蘇楠也不允許廚子們做林溪的“窮酸”食物,隻做他自己和二少爺三小姐愛吃的。大小姐便想了個好法子,每每想吃林溪的面茶和蜜餞,便會蹭着弟妹們的車轎去逛小吃街,一來不觸蘇楠的黴頭,二來不用親自瞧轎夫們的臉色。眼瞅着自己不必費勁周折就能嘗着林溪味道,頓時喜笑顔開,匆忙謝過唐夫人後,便拿起小銀筷一個個兒吃起來。
見蘇稚宜吃得如此享受,唐夫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随口問道:“對了,我聽說你住蘇府小屋子的時候,燒水燒火的婆子、做雜活兒和近身伺候的丫頭、灑掃的小厮、守衛家丁們一直都統歸你調度,連賬房和采買也是你在接洽着。你小小年紀,就能安排得井井有條,很少鬧出亂子。你母親說,你還十分喜歡掌管這些瑣事,每逢下人們禀報事宜,你都活力滿滿的樂在其中。應付這些來來往往的人如此繁瑣,連我都偶感疲累,你怎麼還上趕着要活兒呢?”
是何時候這樣要強的呢?蘇稚宜一愣神,默默地憶起從前。她和三妹妹朋友不多,幾乎沒有相熟的别家玩伴姊妹,蘇南私心女兒們都沉浸于他編制的美夢中,一輩子不知社會世事,做個聽話的提線木偶方便自己擺弄才好,故而蘇家三小姐雖錦衣玉食,吃穿用度和蘇稚宜天差地别,自幼有女先生教導,但熟讀的都是些女則女訓,作畫撫琴,并無史書兵書。說穿了,蘇家的二位小姐都是蘇楠發洩和享受掌控欲望的工具人而已,區别就是一個傀儡破舊,另一個精緻美麗罷了。蘇大小姐早就識破他令人作嘔的真面目,蘇楠派來言語搓磨自己的人,全叫她暴力除去,是而在蘇家并不受待見。
是了,隻有日日與活生生的人打交道,下人們或聽話做事,或因偷懶辦事不力挨自己的巴掌,蘇稚宜練得了賞罰分明的本事,才感覺自己是活着,是個活生生的人。理着那些賬目和憑證,瞧着母親贊許的神色,蘇稚宜才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的用處和價值,不是一個隻能聽天由命的懦夫,更非臭魚爛蝦就能被打發豢養的廢物。
唐夫人并不急着暢想女學的未來,隻踏踏實實遵聖上的命令,負責女學房屋的破土動工和各項工匠擺設的開支。蘇稚宜并不急着求這位謹慎的夫人表态,也不打算分享隐秘的心事賣慘,隻在腦中潤色些許,頗為坦然地說道:
“确實如此,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我才求了母親讓我管着住的小院兒,權當從小事曆練着。況且,我隻理芳菲苑的事,來來往往的不過二十幾人,又非整個蘇府。滿院子的人盡知我的脾氣秉性,是個隻認規章制度,不論親疏遠近的。平日裡,無非是遵循者賞,違令者罰。而您是整個程府的當家人,樁樁件件都是馬虎不得的大事,俗話說智者勞心,您自然是比我辛苦百倍的。不瞞您說,小時候我還揍赢過賬房和廚房的人,他們現在都遵我的命令,可聽話了,想想都特别有成就感。”
唐夫人還在笑的唇角含了些苦澀,縱使自己這個當家人四處應承着各府的人情往來,算計着各方的利益糾葛,可再難再累時都不曾像眼前這個小姑娘,一點應得的皂角炭火還要抛下臉皮去争去搶地大鬧,非必需僅觀賞的新衣料幾年得一匹就燒了高香,若非臨行前皇後賜了好料子,她已兩三年沒有置辦過新衣了,卻也不肯顯露半分委屈,眼底的心疼更甚,柔聲安慰道:
“好了,知道你能幹了。你呀,就在飲華軒安心住着,飲食盥洗的不用你操一點心,權當歇歇,後邊兒去了女學,才有精神好好念書。”
一輪茶水的功夫,去廚房傳話回來的趙媽媽急匆匆地趕了回來,站定後才說道:“按夫人的吩咐,水晶肴肉已送到飲華軒的小廚房了,回頭叫丫頭們晚膳時一并送上就成。”
蘇稚宜複又謝過,瞥見趙媽媽的面色一臉凝重,猜她還有要緊事等着彙報,便識趣地找借口起身到一旁閑逛,而後趙媽媽才附耳輕聲說道:
“夫人,我這幾日天明裡暗裡地着人問了。因夫人您有令在先,書房是咱們程府重地,不許下人靠近,各處管事兒們和園子裡的人都盯着,自然如往常一樣,一隻蒼蠅都沒靠近過。但我聽賬房李總管家的同我說,老爺官運亨通、大公子也漸漸長大,開始有了些小丫頭,大着膽子抹濃重的脂粉,打量着能得老爺和公子的青眼。現下名單都到我手上了,夫人您要不要過目?”
唐夫人抿了小口紅茶,閑閑地閉了閉雙眸,不屑地說道:“不必了,她們如此費勁心思打扮,若真有被看重飛上枝頭的,也是她們的本事造化。雖說别人家一大堆的風流韻事,傳的都是姑娘們如何魅惑勾引,可要不是寡廉鮮恥的爺們兒先起了髒心思,誰又能逼得了他們呢?你從過了年就盯着丫頭們,也有些日子了,可有得老爺和宴川另眼相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