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輩夫人們大約沒讀過男子們科舉才看的書卷,即便是出身貴族的世家小姐,家裡支持識字讀書的也是鳳毛麟角。蘇稚宜不欲在唐夫人面前賣弄學識,又想着夫人們大多忙碌,沒什麼時間細品這奏報,便隻挑了《大學》的修身齊家平天下、《中庸》的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孟子》的人告知有過則喜、《論語》的吾日三省吾身、諸如此類的重點句子和注解,還有讀書與大雲社會關系及發展的主要關系闡述。
午後的驕陽偏了頭,沙漏滴滴答答送走樹影,申初二刻時分,蘇稚宜帶了眉染和一個引路的丫頭準時出現在唐夫人住的翠華居門口。蘇大小姐正疑惑院子裡為何多了些賬房夥計打扮的,就見小丫頭草容客客氣氣地迎了出來,邊好奇地打量着自己,邊帶着笑意說道:“蘇大小姐安好,我們夫人午睡早就醒了,隻是現下還在見各個鋪面的掌櫃,理完事就來。”
蘇稚宜點點頭,眉染服侍着她于正廳的圈椅上坐下,雙臂随意地搭在光滑的木質扶手上,立刻有機靈的丫頭們奉上了廚房午後得的點心,草容方才解釋道:“這龍井茶糕,還有銀耳枸杞花生露是二小姐和其他來往的姑娘們平日甚喜歡的,又好克化,夫人特吩咐給您制些,圖個新鮮。”
大小姐老早就見小幾上擺了糕餅,現下進了裡間才覺清香撲鼻,一猜便是手藝好的廚娘們按着程府的秘方,為了招待客人用心做的。蘇稚宜笑着贊道:“有勞惦記,真是難為你們做的這樣精緻。對了,我寫了開辦女學的幾卷課程文書,想着交給你們夫人的,還煩請你通傳下。”
草容忙應了,恭敬地道:“是,您且在此寬坐片刻,婢子這就去。”
待草容退回到裡屋,丫頭們并沒走遠,隻低頭垂目在廳正門守着随時等候差遣,蘇稚宜撿一塊兒嘗了,龍井的清苦和茶糕的甜香融合的極好,軟糯之餘又覺唇齒留香。用過一塊兒糕點和甜水後的大小姐趁着丫頭們并未注意自己,叫上躍躍欲試的眉染,悄悄将剩下糕點的四塊兒用手帕包起來,想着雖可惜不能帶給母親,給房裡的小丫頭們分了也好,又顧及着不宜叫人笑話沒見過世面,便故意剩了一塊兒在碟兒裡沒有拿走。
包了糕點的蘇大小姐輕甩了水粉色梅花帕子,擦拭唇角後才靜下心來細聽身後的動靜。裡間隐隐傳來冊子摔到桌案上的聲音,還夾雜着唐夫人略不滿的聲音,她愠怒道:
“周掌櫃,萬掌櫃,我說了多少次,金玉堂和華衣坊的賬冊每三個月都要清一次,怎麼都快四月中旬了,還各有一筆賬目對不上?你們到底是沒能力,還是沒上心?真不想幹,就都給我滾蛋!”
都說好奇心害死貓,可吃瓜的心人皆有之,蘇稚宜不由自主豎起耳朵聽着厘頭的動靜。那被點名的兩個掌櫃像是怕極了,隻聽撲通兩下,兩人顫着聲音說道:“夫人請息怒,是禮部尚書王家挂的賬沒收上來,可小的們真盡力了。這三個月裡,他家大小姐在咱們華衣坊定做了春季衣裙八套,襖衫袍子還有披帛各五件,是六百五十兩銀子;他家公子隻挑了五匹錦緞,并沒用繡娘裁剪,這二百五十兩銀子倒是早已清了的。王府賬房隻說小姐們這三月的份例,包括脂粉頭油和衣衫首飾,統共就五百兩銀子,故而隻肯給這麼多。跑上門的次數多了,他家就說咱們程府和您母家承義伯爵府唐家的買賣大,自然不差這一宗兒,等下月的份例到了再慢慢兒補上。”
唐夫人火氣更大了,紙張衣料被嘩啦啦掃落一地,而後竟冷笑出聲:“沒銀子?那就别眼大肚子小,超着預算來找我們家的鋪子做衣服首飾啊?上到國公侯爵伯爵府的熟客,下至尋常朝臣妻女們,我不是沒見過,都是按着咱們的規矩時辰來的,哪一次倒欠銀子了?我們買賣做的再大,和他家欠着一百五十兩不交有什麼關系?我還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皮的人家呢!”
怪不得唐夫人抱怨,王荀尚書是務農出身家底不厚不假,但他的繼室李夫人怎麼說也是宣平侯家的大小姐,庶出三妹還是宮中生有蓮陽公主的李修儀。即便是宣平侯府無人在官場擔任要職日漸敗落,可到底有些祖蔭的田莊産業,叫人很難相信這一百五十兩銀子都要賒賬。掌櫃們心底更是抱怨連連:金玉堂和華衣坊的名号何等響亮風光,過府收銀子時的賬房先生們大都客客氣氣的,富貴人家還會多賞些辛苦路費或賜好茶飯,哪有像王家這般的。
貴夫人隻核對着倉儲記檔和兩間鋪子的賬本,半晌沒出聲,趙媽媽嚴肅略帶責怪地斥責道:“糊塗東西們,難道夫人算數還不如你們?叫你們來,就是要想個法子解決,不是讓你們惹夫人生氣的。”
跪在一旁的金玉堂掌櫃磕了兩個頭,又結結實實扇了自己兩巴掌說道:“是,媽媽教訓的是。那王家的大小姐二月三月裡還打了個金鑲玉璎珞圈兒,并三隻金镂空綠松石戒指,金玉堂這三百兩的賬目至今沒平呐!小的同周掌櫃跑了王府五六次,隻得了這五百兩;後來求爺爺告奶奶的,連買辦媽媽們都求了,他們隻道公子小姐不沾染銀錢便再不言其他。小的們和手下怕開罪王府,尚書夫人和小姐又和您同二小姐日常走動來往着,怕傷了面子,實在不敢再去了。小的們無能,求夫人責罰。”
唐夫人喝了口茶平複心緒,王府的下人們簡直是将程家和承義伯唐家的臉面按在地上摩擦羞辱,想着沒回來的四百五十兩銀子一陣肉痛。兩府雖不差這點兒銀子,可生意人自帶的精明還是叫她窩火,她冷冷道:“你這叫什麼屁話?挂賬收銀子那叫天經地義,怎麼欠債的倒成了大爺?就是鬧到聖上和官府面前,我們程家和承義伯府都是不怕的。我記起來了,臘月裡他們家做的十幾件棉襖毛皮,還有金銀節禮,都是過了幾日才清的,差點兒成了壞賬。行了,這事兒也算你們盡力了,都起來吧!”
二人如得大赦,揉着酸痛的膝蓋顫巍巍起來了,周掌櫃低聲問道:“小的鬥膽請夫人的示下,那王家的賬,您打算如何處置?”
眼明心亮的唐夫人自然老謀深算,攏了攏耳後剛使了桂花頭油的鬓發,叫趙媽媽将賬冊交還給兩位掌櫃,胸有成竹地吩咐道:“收上來的五百兩銀子一分為二,先記在各自負責的賬上,剩下的我和老爺商量着辦。再者,傳我的命令,王家欠的銀子收上來之前,任憑誰去請,華衣坊的繡娘們都不許上門給他家裁新衣裳,夏衣料子也不給看;金玉堂的夥計師傅們,不必過王府送新到的首飾了,我确實不缺他家這一樁生意。鋪子裡若有敢背着我私自前去,不論是誰,我隻同你們算管教約束底下人不嚴的錯處。自然,若為此王家又倒欠銀子了,一應損失和晚收上來的賬,我隻知叫你們二人照價賠償墊付,聽懂了嗎?”
見着兩個掌櫃服氣地瑟縮着大聲答應了,唐夫人才揮手放他們退下,平日裡威風八面的掌櫃們最怕夫人動真格的,此刻被訓得像霜打的老茄子,由小丫頭們引着灰頭土臉地離開程府了。
趙媽媽攙着唐夫人起身活動筋骨,有三個丫頭引了她去隔間去淨手,待她回來躺下閉目養神,四五個小丫頭輕車熟路地為她捶腿揉肩。趁着美婦人皺眉翻身的功夫,丫頭草容忙插着空當兒道:“禀告夫人,蘇家的大小姐到了,說帶了學堂的文書要給您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