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楠吊起來的神經瞬間松懈下來,長舒了一口氣,反過來露着媚笑讨好地安慰道:“大人放心,他又沒妄言下官的三女兒,下官是不會計較的。大人寬心,便是林大人并無酒醉着和下官說這番話,也沒什麼要緊的,您不必介意。”
一向禮節周全、在朝堂堪稱無懈可擊的好脾氣尚書險些被氣得失态,一甩袖沖着張狂的蘇楠怒罵道:“糊塗!你莫不是以為我在為你家大姑娘打抱不平?酒後的醉話,壞就壞在當時與林正同行的人不少,大堂又有不少人在,不知是誰做了耳報神,竟把這些話全都傳到三公主耳朵裡了。”
剛被斥責過的蘇楠大氣都不敢喘,直覺王尚書的話還沒說完,便惴惴不安道:“不過是男人們酒後說胡話而已,和三公主這個女流有何相幹?今晚下官就去打點禦史們,求他們小事化無就得了,不要為難林大人,下官不計較的。”
王荀随即冷哼一聲,默許了蘇楠恭敬起身側立,給自己殷勤續茶水,強壓着怒氣道:“晚了,二皇子和三公主是皇後親生的,你家大姑娘又是他們的親表妹,縱是平常不甚往來,二位殿下豈會這般好脾氣的容忍林正踩到他們頭上?我今日上朝,二皇子一早兒撺掇禦史台參了你們一本,尤其是林正身在禮部卻道德敗壞,私德有虧,品行不端,忝居侍郎之位。大皇子一直是向着咱們的,說言官兒們小題大做。聖上問溫尚書令的意思,這個老油子見兩邊兒杠上了,竟直言林正歸屬禮部,該問我的說法。”
談及此處的王尚書隻覺萬分丢臉,端茶杯的手都氣抖了,頓了頓說道:
“我看情形不對,便解釋說這醉後之言作不得數,若殿下們實在惱怒,不妨叫林正給你私下緻歉,大皇子也幫腔附和着,說平息了流言就是。可昭陽公主不依不饒,諷刺林正連‘大學之道在明明德’都不懂,不配為朝臣,又參你二人故意找些下人做蘇大小姐的夫家,明着不上心女兒的婚事,實則是用這樣門第的粗鄙親家和言語羞辱柳皇後和柳氏一族。這還不算完,這位三公主又聲稱聖上和皇後夫妻本為一體,你們這是不把聖上和皇家的聲譽放在眼裡!聖上當朝并未發作,還為你們辯解說一碼歸一碼,林正固然言語不當,可夫家的人選自是人品才幹要緊。本以為就過去了,可我方才歸府,孫公公傳來聖上口谕,說禮部進獻的蘋果爛了一個,還擺在桌案上被聖上看個正着,便發了雷霆之怒,把督管的林正逐出了禮部,又撤了他的所有職務等着查辦!”
剛才還張狂不可一世的蘇楠被王荀闆着的嚴肅面孔呵住了,聖上的禦旨如平地一聲驚雷,震得他的大腦幾近宕機。蘇楠的腿近乎酸軟,卻強撐着問道:“這,不如下官明日遞折子給聖上,懇求聖上收回成命?”
王荀不抱希望地搖搖頭,回道:“又晚了,聖上散朝後已交代尚書令溫大人辦了。孫公公悄悄同我講,幾個為林正辯駁的小太監都被杖殺了,叫我莫要再起求情的念頭了。好在安将軍在兵部的心腹趙侍郎,先了公主一步控制住他老家的老母和府中的姬妾子女,他才閉緊嘴巴,沒把你攀咬出來。要讓聖上聽見找低等的夫家給你家大小姐,故意害柳氏沒臉的事兒你也有份,我看你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誰都沒料到,聖上會這般雷厲風行地撤掉林正的職務,堂堂一個三品侍郎說沒就沒,後背滲出一層冷汗。此刻的王荀和蘇楠都心知肚明,聖上這是借着爛蘋果給皇後撐腰呢!蘇楠懊惱自己在臨川城消息滞後,更深恨三公主在這麼要緊的關頭竟然橫插一杠,打亂自己的盤算,想到此處的知府大人立刻發狠般扇了自己油膩的肥臉一巴掌,恨聲說道:
“是下官無用,不能為您和征戰西涼的大将軍分憂。是那逆女粗鄙不堪,實在不值得這樣費心思。誰成想,聖上竟這般聽信奸人和禦史們的讒言。下官日後必當盡心竭力,将朝中和大将軍作對的統統一網打盡。”
王荀隻顧盯着窗外來來往往的客人沒有接話,良久才沉聲道:“罷了,婚嫁之事你暫緩辦吧!等風頭過了,悄悄把她許給個小官兒人家就得了。這話以後也少說,再叫三公主聽到也是麻煩。林正是酒後誤事不中用了,好在還留下你,可繼續安然無恙地為安将軍排憂解難。”
這便是王尚書暗中起了疑心,怎的共同籌謀的是林蘇二人,倒黴的卻是林正一個呢?察覺此等懷疑地蘇楠立即跪了下來,聲淚俱下地剖白道:
“尚書大人明鑒,下官在此發誓,此事絕非下官洩露,更非投靠了三公主這個賤人。早知如此,我應當早日将生米煮成熟飯,給那個礙事的賤人嫁出去送走就完!若有違此誓,必叫下官一輩子不能升官發财,兒子景琛仕途不順,三女韻宜嫁不得好人家!下官揣測着,聖上有意寬待,是為着我半月前曾上賀表,贊貴妃娘娘出身顯赫、将門之後、懿德昭彰、有掌事之才和大家風範,是後宮女眷的表率,堪為皇貴妃之人選。”
聞聽此言的王尚書方才回過神來,他是和蘇楠一同得了安将軍從西涼秘密傳來的密信,命與他交好的官員們為貴妃女兒升位分鋪路,是以前後腳兒遞了折子,而素有酒囊飯袋之名的林正自覺文筆不佳便找了好幾位師爺代寫,又怕出岔子拖了許久未遞上去,沒成想少了張保命符。王尚書這才肯放心,卻也絲毫不覺冤了蘇楠是何大事:在他看來蘇楠這半路才跟來的狗不可靠,即便有了蘇知府同工部和縣丞們弄權中飽私囊的把柄,也須得時時敲打,檢驗其忠心并未旁逸斜出。王荀才掩藏好眼中的輕蔑,又含了關愛智障的體貼,出言說道:
“起來吧!你也莫要怪本官嚴苛古闆,林正惹怒公主被撤職也怪他自己嘴上沒把門兒,丢棄了就罷了。可如你所說,眼下最要緊的便是推貴妃娘娘更進一步,有了皇貴妃的權柄,大将軍的地位才能穩如磐石。其他的就算了,這個事斷不能出亂子,否則咱們的老臉可是要不成了!”
蘇楠這才戰戰兢兢地起身,誠惶誠恐地挪回了雅座,承諾叫兒子景琛學成後必效忠大将軍和王荀,尚書大人滿意了,點頭道:“你是個聰明人,當知我們最大的對手就是三公主 - 昭陽殿下,她和二皇子一日不倒,柳皇後的尊榮禮敬就一樣不會少。且目前最要緊的就是趁着安貴妃娘娘眼下得寵,把皇貴妃的位置抓到手。”
照常理,前朝臣子不應置喙聖上的後宮家事,可誰叫護國公安尚書以軍功起家,幾個兒子也是早早有了軍功傍身呢?從先王在世時,安尚書便擔任兵部尚書和大将軍,幫着陪着聖上打天下,平定諸王内鬥,再到幾位心高氣傲的少年将軍們安定内亂。年紀漸長的安尚書怕軍功太高惹得聖上不能安睡,便想着将封賞轉到貴妃娘娘身上。即便如此,聖上還是扶持尚無根基且主張女學派的昭陽公主,又允了自己弟弟襄親王的女兒娉婷郡主進天家的親兵大營曆練,以求與權傾朝野的安尚書相抗以求平衡。聖上的擔心不無道理,安尚書的幾個兒子雖會打仗,可平日狂狷自傲,誰都不放在眼裡,用度和儀制每每僭越,可當今聖上卻一笑置之,從不理會。
見危機解除安了王尚書的心,蘇楠才出聲大大咧咧地抱怨道:“這三公主真是個不安分的,平日不在自己宮裡品茶插花兒,天天摻合朝政大事。一介女流,還妄想幹預朝臣們的家事,果然小家子氣。”
王尚書訓了蘇楠一頓後心情疏解了不少,也懶得聽這無能之人的抱怨,不耐煩地說道:“昭陽殿下畢竟是聖上寵愛的三公主,天潢貴胄,脾氣大嬌縱也屬正常,暫且讓着她些有什麼要緊?待皇貴妃和安将軍的事塵埃落定,咱們這邊大權在握,還愁收拾不了一個公主不成?如今便依着她,随意給你家大姑娘指個說得過去的夫家不就行了?”
似是想到封皇貴妃還用得上蘇楠,王荀複又敷衍道:“隻要大姑娘的夫家咱們安尚書自己人的手裡,也不怕她翻出風浪投靠皇後了,不是嗎?你也别想太多,就算她滿腔憤懑,可嫁為人婦,哪個夫家能允許她瞎折騰?吊着她的性命,聽話時再給口吃的不就行了?”
王荀大人喝了茶就借口公務告辭了,蘇南恭順地送走了王大人,目送他離開後才打道回自己府上。馬車上的蘇南喜憂參半:喜的是安貴妃有望壓過皇後一頭,狠狠挫挫三公主的銳氣;擔憂的自是林正的倒台,還有三公主的跋扈和不依不饒,隻盼着聖上快些下旨封安氏為皇貴妃,自己也跟着揚眉吐氣。私心裡,蘇老爺希望蘇稚宜過得越差越好,他覺得等大姑娘到了年紀,賠一點子嫁妝權當賞了臉面,再随便給找個出身不高的厲害婆家把她打發走日日折磨才好,是以根本配不上貴族小姐的教育和好待遇,連尚書大人所言“名聲不好的做官人家”都是擡舉大小姐了。
這廂蘇老爺已經茶館包房出來,乘着自己的三架馬車回到蘇府書房了。為王尚書端茶倒水半天、又恐上司不滿緊繃神經的蘇楠此時早已煩躁不堪,恰逢自作聰明的小厮給蘇老爺上了一杯茶,卻被心情很糟糕的蘇南一腳踢開,大聲斥責道:“蠢貨!還嫌老子剛才茶喝得不夠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