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漸漸能理解,還是當了皇帝後。
從前沈定方要和他交談,軍國大事也從來就是動動嘴皮,可登基之後,就連問候也隻能在紙上見到。
他許沈定方自由來去皇宮、回京不必述職。
可他在沈定方身邊插滿細作,沈定方一旦回家他也得第一時間同他見面,這麼些年費盡心思地防備,他照舊與他同笑同鬧,但其情不存。
作為一個掌權人,态度遠比真情重要。
他們太了解對方,故而能不約而同從年輕時心心相印的知己走到如今滿心防備的君臣,他已經分辨不清兩人是平靜地疏離還是暗潮洶湧的反目。但毋庸置疑的是,若是褪去這一層虛僞,他們的骨血早已無法真正的容忍對方。
“皇上,前方有急報。”
門外,總理太監的聲音細瘦,震得他頭愈加混沌。
太監将手裡的紙遞來,接着低垂着頭出門。
王公公不識字,皇帝卻從不放心,他什麼事都須得親力親為。
“陛下親啟:
撫甯王沈定方薨……”
一道滾雷打下雨幕,落雨又是瓢潑般洩下,砸得天地凄楚。
臨水的一座小苑裡,燈火微光閃爍。門簾雨幕淅淅瀝瀝地連成線。
鄒靜文聽着雨聲,眉頭緊蹙,睫毛煽動間,悠悠轉醒。
他第一時間沒有摸到利器,旋即一把掀開被褥,牽動了腹背傷處,眼前一黑又向前栽倒。
"别亂動……"
沈雲瑞撈起他,将人按回床榻。
"少……"鄒靜文擡頭凝他,額頭冒出冷汗,咬牙借了些力,坐直了身體。
聽着人小口小口的喘氣,沈雲瑞幾度欲言又止,最終隻是靜靜的等着。
"這是哪?"鄒靜文掃了眼屋内陳設,複又看向眼前人,艱難開口,"您……您怎麼在這?"
沈雲瑞回他:"這是家裡購置的宅子。"
鄒靜文聽着他的安撫,心裡冷寒之氣一陣一陣翻湧,沈雲瑞既然已經去往一觀山,此時出現在這到底是為什麼?
他知道了嗎?知道了多少?
見人面色慘白,身體發僵,沈雲瑞蹙起眉,道:"怎麼了,是不是傷口疼?"
鄒靜文抓住沈雲瑞的手臂,手裡不自覺地用了勁,沈雲瑞微眯起眼,低頭凝他,或許是已經身處安全的環境,精神松懈,鄒靜文毫無察覺。
這幾日風雨摧折,四處躲藏,他時刻警覺,此時安全下來,那些危同累卵的情緒終于反噬回來。
鄒靜文甚至不敢擡頭,嘴裡艱澀地往外吐字:"王……"
他尚且不是沈定方的孩子,都難以接受這件現實,沈雲瑞要如何消化……
被冤害、誤會、通緝,一路上鄒靜文有怨有恨,可若是沈雲瑞也聽到些謠言——街頭巷尾全是他的肖像,沈雲瑞不可能看不見。
那麼,他為什麼在這呢?
鄒靜文在此時确實地體會到了懼意。
沈雲瑞察覺到鄒靜文情緒的失常,他任由他将頭埋在自己衣襟下,垂眸道:"沒事……"
鄒靜文心裡思緒萬千,可他終究無法裝作無事發生,無論沈雲瑞得知的是哪路消息,他都不能緘口不談,他艱難地吐字:"王爺他不在了……"
聽出鄒靜文聲音裡的顫意,沈雲瑞輕聲道:"我知道。"
鄒靜文聽見沈雲瑞的話,咽喉仿佛被人扼住,他再說不出一句話。
沈雲瑞輕輕擁住他:"我都知道了。"
鄒靜文終于緩緩擡起頭,茫然地瞧着他。
沈雲瑞見他腹部的衣料又染上血色。
"又流血了,你讓我看看。"沈雲瑞發絲帶着些沐浴過後的濕潤和藥味,他垂着頭去撥鄒靜文的腰帶,查看他的傷口,"疼不疼。"
血肉之軀,全非銅筋鐵骨,刀傷并不會因為是捅的是他便減輕幾分。
但是鄒靜文總是不會喊痛的,一方面是憋着勁掙那股面子,一方面還真是有點兒效果——就好比一個受了委屈的人,本來隻是紅着雙眼,要是叫好事者一問,那麼多半當場就要洩洪。
本就是說重可重,說輕可輕的那麼回事兒,何苦把自己落到個凄慘的境地。
隻要心裡堅信“沒什麼大不了”,到頭來也就真的沒什麼了。
畢竟人昏迷的時候是感受不到痛苦的,或許這類知覺本身就是一場幻境。
但是此刻這樣被人注視,殷殷關切,鄒靜文回想起連日來的苦楚,便真的覺得有些難以忍受了。
“疼死了……”
鄒靜文将頭靠在沈雲瑞的肩膀上,氣若遊絲。
聞言,沈雲瑞倒不知所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