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時她最後一次随塵雲一起去森林内,小屋中已再無生迹。她站在圍欄外,仍可看見那塊深沉溫暖的綠布,綁在籬上紗偶随清風飄揚,地上青草茂密,有螞蟻成群爬過,仔細看,可見此屋周遭的地植便比幾步之隔繁盛,她因此低身,将手指劃過那土壤,留下一二殘餘的,或來自現實,或來自幻覺的紅。
她的睫毛輕晃着,然身靜止;木屋内已被清理整潔,唯是坪地最中央仍留一柄鐮刀,極整潔而妥帖地放于木樁旁,似認真而将其愛護的主人随時仍被返回。
其旁,有一根潔白的羽毛。
(她奇怪那上面竟一點血色也未沾染。)
除此之外,這木屋再沒可描述的地方了;就純粹的物質層面沒有。她擡頭,使天光照耀面上,望空中流雲飛散,缥缈潔白,似灑其光而透過她身内纏繞的黑暗血泊,令心鈍痛,在她起身時,使淚悄然零落。
昆莉亞轉身離開這木屋;她再也沒回來過。
她騎馬回城時,方才知道原來厄德裡俄斯王女已于上午返回了‘花園宮’,二人不久相遇,仍同過去般問好。您好嗎,王女殿下?她溫和問。我很不錯,謝謝您的關心,昆莉亞閣下。她回複。而後二人互相奔赴自己的日程,如過去一般。
但那是不同的——她如何知道?
她大步走過紫宮回廊,但,終于,越走越慢,直至全然停下,用她那濕潤,純潔,高尚而孤獨的眼,長久望着這水晶般的景象,默然無言。淚水滑落,其中流着那黑色,銀色,金色,綠色,紫色的記憶。她沉重地向前移動,直至觸到自己房間的門廊,才頹然落身,在屋前的長椅上——噴湧的感情,這莫大的領悟和痛心令她不忍望面前的一切,然,在她能回複些許堅韌的瞬間,她複将重新擡眼,耐着這痛苦,如以心抵着尖刺,為使血中能流出真理美善的福音,叫那銳刺将其穿透。
夢影在她的棕眼和淚泊中沉浮;為何如此難以割舍——為何這景象,便是在物上,平凡至此,卻使她眷戀和傷悲?
(我們那錯誤的夢。)
女人與她道。夏時絢麗的紫晶花瓣墜落,随她的淚水跌落地面,她輕輕搖頭,無聲呢喃,與千千萬殊途的魂靈一道:
我們——不止是您,母親——
她閉上眼。
我們所有人,這未盡的夢——
盡管如此,明白了諸多湧動和業已不可扭轉的事相,她可能在一段時間内仍沒能明白這事實:她已是最後一個做夢者了。她的靈魂兄弟維裡昂多次從孛林寫信邀她返回這座城市,盡管這個時候他們自己也自身難保——等克倫索恩下定決心,接受白龍心,已是一個月後的事了。
她的回複,在夏季天時明亮,熾烈,一往無前的推進中總是如此:我想留下來,看看還有沒有我力所能及的。
誠然,她或對一二最懇切的關注并未秉筆直書,但此絕出于隐瞞或類似的原因,純粹是她對那動機本身有可付于心而不甘付于言語的嚴肅和虔誠——這是她的習慣,而多少年來她仍還有那感覺隐約認為,若流于言語,那不穩妥和飄忽不定的性質會讓她手足無措,而因為她,她對這件事是這樣認真,她選擇了沉默地踐行。
維格斯坦第必然能夠理解;那就是為什麼他為她流了那麼多次淚。
這兒沒什麼可以隐瞞的:昆莉亞很快将随那些已離去的人一同離開,而維格斯坦第隻是提前知道了這件事;實際上,在這最後的時間裡,她自己肯定也預料到了這件事,然更多的是那驚訝:
她驚訝她的精神,在巨大的悲怆後竟變得輕盈。她對死并不恐懼,不用提及她早至年齡而有龍血所眷,一生健壯,便到如今,也遠勝常人,唯,輸給曾經的她自己——但她并不為此緊張。當她擦拭鐵劍,系上護甲,她的手指因專注而平靜甚呈現某種溫柔;很多年來,她都是個穩重的軍人,絕不急躁,但必也不免為職業本身的性質,使本性和她的職責鬥争糾葛——然,在這年七月,她于屋内重新披甲時,徹底的平靜,這身心合一的感覺,終于尋到了她。
她擡起那鐵劍。室内幽暗,一縷陽光射落在劍身上照出神光般的雪色,就在那瞬間,她的精神清澈,何處,發出那喟然長歎,已不畏生死。
她好奇她還在尋找的最後的答案——當然,以她自身而言,她深知她留在這如今格格不入軍中的原因,若以簡略名目而計其内容數不勝數而簡單直白——她想确認戰争的正當性,她想,若在連年的狂熱後無差别屠殺真的發生,她能盡一二之力挽回可能的生命;可以說,這是為了保護弱小。她也想陪伴厄德裡俄斯,予她一二寬慰,盡管她知道任何人,都難以挽回這不可置信的損失。
昆莉亞在中庭中穿梭。當她走至宮殿的明面,可見城市時,血旗的絢爛從下方鮮明無遮地燃燒而上,直蓋她眼中溫和的栗色;她停步,望着,嘴唇微開,感這平靜的好奇,尚不褪去:
為何,
當她的肉身分明因衰老而疲倦痛苦,為何她的手甚因難□□那帶死而傷身的鐵劍而顫抖,而她的面容,衰敗,疲倦,有淚水滑落,填滿皺紋的溝壑時,
她的心卻是平靜,唯在等待的?
紅色出現在她眼下;軍隊從達彌斯提弗出發前,二人再度相遇,她站在宮前,那紅發女人在宮下的小道,對她冷眼而望,繼而,兩人相别而去。
她沒有——這一次沒有,出聲挽留,此事就另一人看來,當是奇怪的,甚在這發絲飛舞的訣别之刻,縱心中已在千萬次割舍中冰冷,仍泛那最淳樸,來自相依相伴的嘀咕和揣測:莫非她也是放棄了麼?
——楛珠?
她望着她,淚水滑落下颔;她沒有回頭,她沒有出聲,等她的紅發消失後,她也離開,繼續步于這如夢的紫庭中,欲在出陣前最後見一次厄德裡俄斯。
她沒有找到她。
那間朝海,曾承載過母女之情和辛勤政務的大屋已空蕩,隻内裡的幽香,提醒她再度是遲來一步——她沒有找到厄德裡俄斯,卻在這背着人潮行走的過程中,找到了自己的疑問。
不止是這間屋;她轉頭而望,見這宮殿,像在退後,溯回,若回到數萬年前層層石棺尚未開啟時,空無一人,唯是那先人而來的紫花,搖曳那一念予生的慈悲;它如今在跌落,似人悲痛的淚水和悔恨,似怨恨的咆哮和顫抖,望着人離開宮殿,離開這夢幻的本源投身狂熱和蒙蔽中:城市中在進行宣戰演講,氣氛熱烈。
她不用猜測那該是什麼内容;如前所說:她實在沒有什麼應該好奇的。她不想提及,批評人的盲目,軟弱和短視,提及人必然的蜷縮和局限——她也幾再沒力氣,提及她們的苦楚和無奈,所以,是的,在這紫花紛落,衰敗的庭院中,她究竟在等待何事,向死而行,決然無畏?
……也許是對她自己的一個答案。
馬向她垂頭,她亦俯身相迎;自她第一次與戰馬同行,她便對它們溫柔備至,不願給這些被引向人之戰的動物更多困惑與悲哀。她對所有人,所有事都如此。
現在,閉目等待号角吹響,她撫摸馬首,面容沉靜,宛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與它共享,而後,在那聲音真正響起時,牽起它的疆繩,牽它發往戰場。
我定然會在原野上,放你自由——
她對自己默念,進入光中,見城市中展開的血旗,心中,複浮現那紅發的色彩;她聽見震天的歡呼與戰吼,則想到那樣多孜孜不倦的教誨和身體力行的示範——她騎馬沿林道而下,心情沉重而輕松,見原野和這世界的一切緩而展現眼前,感血風灼人,面色唯疲倦而悲憫 。
如此多的努力後,仍顯示此事——我們執着所求是無用的——便在現在,這血已枯萎,龍心沉浸,我已無力化作那護法之姿時,目視其坍塌的結果——她心中并無憤怒和苦澀。
藍天在頭頂相望,出發那日是暖陽送行,而随軍西行,日隻更烈,莫能扭轉其勢态,行軍者都清楚這毋庸置疑的勝利信号,奇怪旁觀者怎還猶豫?已無須說,蓋特伊雷什文怎樣分裂為兩派,勞茲玟内部的動亂是怎樣被鎮壓,納希塔尼舍的那對兄妹怎樣再度反目——苔德蒙斯終于還是死在妹妹手下了,消息大約在她們臨近沃特林前川時傳至,先前必然已到了達彌斯提弗。
軍營中一片振奮。她牽着馬,緩至于玟河的支流邊,耐心等它飲水;馬棕紅的尾在風中搖晃,她望河面金光沉浮,聽那歡呼,終也跪身,取下手甲,捧水而飲。
水聲能掩埋這紛擾和瞬間的狂熱;此或許便是蘭德克黛因以水為名的緣由,她埋首水中,便得清淨——隻奇怪,為何諸人,不能這般行事。
她用水浸沒面容,黑暗中,便浮現那畫面:
她看見,厄德裡俄斯靜坐在宮廷中,久望海中山崖上的花園,從日出到日落,群鳥飛舞,海潮嬗變其藍,她始終不動。
她認得,那過去是維斯塔利亞幽閉時的住所,但她好奇,為何厄德裡俄斯久望那花園,對着海角之上。
據斥候報告,喀朗闵尼斯的軍隊甚至對這次舊王室的主動出擊——沒有很認真,這也好理解,因再怎麼說,生活的紋理在這個時候仍同往常般——這是支大體由女人組成的軍隊,而沃特林不是沒有女人。她們沒有顯示力量上超凡的轉變,個性依然是普通平凡,龍心略無動靜——拉斯提庫斯可能死了,不錯,但這個遙遠人物,這些年消失起落,使民衆失了耐心,而且,‘君王殿’現在的主事大公,達米安費雪,沒有組織任何大規模抵抗的傾向,而喀朗闵尼斯的民衆三年來已相當信任他踏實的個性了。
(民衆想象不到達米安費雪已為自己的死亡準備多久。這怪不了誰。)
是——
風聲呼嘯,掩了她的心聲,隻朦胧地勾勒其中的言語:
怪不了誰——
為什麼人們不能相信呢?
(她不知道。)
她擡頭望向天空,平靜,疲倦,等待着何事。
為何人們無法醒悟呢?
(不從心中改變是無用的。)
南部大平原的天澄澈如洗(來自那些親近魂靈途經藍山時的想象),綠野燃光,熾熱宛人之深情。
她的眼氤氲着遺憾和眷戀,但無怨恨——靈,在飄散。
隊伍忽停了,她在隊伍側邊——那時形式是奇妙的,因她其實原本在更靠内部一側,而隻在那最後的變動,人群據自己判斷變動陣列時将她這個既不驚慌也不狂熱,隻有些好奇的老士兵——早已退出核心陣營的老将軍,往隊列的外圍驅散了——她因此夾雜在士兵中,隻能看見她們的發,她們的頭顱,她們擡起的手指——驚呼和高叫響起的前一刻,她聽到腦内,傳來一陣聲音:
孩子。
她的眼睜大,認出這聲音的來源,面色不由陷入悲怆。
母親。她回應。
那聲音因此呼喚她,勸說她——給予這最後的疼愛:
我善良的孩子,你已堅守本心,戰鬥至今。
我感謝你——現在,放下你的責任,
離開這将成的地獄罷。
女人道:我将不會染上你的血。
河川和開闊的飛翼就在她身邊——逃出生天,遠走高飛的機會就在眼前,她欲說什麼,卻被那席卷的狂風,遮了聲音。
是了——
她恍然大悟——在那,迸發的血光,狂舞的血風,和從東而來,
嗜血,以羽翼遮蔽大地,該換規則,吞沒一切的,
藍天之王的影覆蓋在地上時,方才醒悟:
這原本凝固熾熱的原野上,哪兒有風呢!
那是龍的降臨。老天啊!——安伯萊麗雅殿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