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北行,國王既無意隐瞞也未嘗急至目的地,相反,就兒子看來,尤是經曆了數日不緊不慢的遊行和宿野漫步後,父親似,盡管多少叫人感到古怪,是想乘此機會同兩個孩子同處,交流一番了。
而這不是沒有使他心悸,不安之處,盡管理智上,克倫索恩認為這不應該。
——嘗嘗這個,女兒。這甜豆是你愛吃的。
父親說,而一旦發生此類情景,克倫索恩就有些頭皮發麻。此話既說前,他自己的那份‘甜豆’,其實是父親從野外采摘來的野生作物,隻示意他可放心食用,他便也從命了,低頭去嘗,因精神緊張,清淡甜味尚不至,已聽身邊叙鉑.阿奈爾雷什文大快朵頤的快活聲音。
他吃得湯水都潑濺出來,姿态快活,柴火的明光照亮五人身影輪廓,左側,維斯塔利亞平和低調,正前,父親和妹妹高大的身影籠罩在一層淡薄的火煙中,他仍怔愣,卻到底已吞咽,味蕾萌動。
口味清爽,味甜而香。
“多謝父親。”隔着煙幕,克倫索恩聽見妹妹的聲音,恭敬冰冷,稍躬身而雙手接過木碗,心中便忍不住歎氣。他同樣,也忍不住想——是不是妹妹少年時,他在孛林跟她講的那些話,讓她對父親有些誤解了?兩年來,父親不是未曾試圖了解和親近女兒,但安伯萊麗雅的态度是一以貫之的,恭謙有禮,而滴水不漏。誠然,此種情形亦使民間謠傳安伯萊麗雅乃因連年來的軍政成果隻為父親開破封魂棺做了無功之勞而不平,但他們這些和她朝夕見面的親人如何能相信呢?
安伯萊麗雅低頭喝湯。克倫索恩觀察妹妹,更增歎息:他見過她年幼時笨拙而認真地進餐,也知道她少年時如何努力學習了謙卑低調的儀态,而至于後來,她從軍五年中,克倫索恩也聽說過安伯萊麗雅從不同将士一起用餐,似不喜她們狂放的風格;若以此刻見之,誠不為虛,因她的身體在極緻的端正和謙遜中,甚以相離的觀點看,她用餐的樣子同她日間所行諸事,也亦即,這些招緻種種流言蜚語的本源,其實是因她的整體,乃至那高大身軀和孩童作風的評接!
妹妹想要血龍心——想做國王——
怎麼可能呢?
克倫索恩難過地想,看着她,倒似願對這些呢喃的民衆敦敦教誨了——不錯,她們當然不是什麼也不知道,對于這種種聲音一無所知,就期盼和平的未來了——看看她的樣子罷!
若他也曾懷疑過一次安伯萊麗雅的動機,隻要想起少年時她在他身邊時的認真和虔誠,想起她幼時對這與她不善世界的溫和抗争和最後——他的心顫抖,憶起那看着他的藍眼,透過風雪,懵懂,有幾分傷痛地望着他——就難維持甚隻是數秒。
思及此,他怎能相信安鉑,那時與‘鬣犬’共行,不是因别無它法,不是因隻願守護母親?便連曾在封魂棺前險些為她所殺的昆莉亞後來都諒解了此事,隻道:無可奈何。
他尤記得在封魂棺開啟那日安伯萊麗雅于他眼前蘇醒,見他受傷後錯愕的神情——妹妹是個冷酷的野心家——這怎可能?她的所作所為,他認為最終都隻能以一個孝順,天賦卓絕而到底對世界是不解而無知的孩子來看待。她幼時用盡全力學習奔跑,後來她竭盡所能血戰沙場,到底是世間規則,讓兩者截然不同,而實際一般無二。
這湯非常好喝,父親所言不虛,他想着,有熱氣蒙在面上,幾至落淚,感情波動時,又聽彼處聲音,端正,而亦似有驚訝。
“……您的廚藝十分好,父親,我願向您學習。”安伯萊麗雅略擡頭,朝拉斯提庫斯道:“但您是怎樣知道,我喜歡吃甜豆的?”
克倫索恩擡頭,自在能辨明詳細之前,就兀自露出笑容了。父親伸手撥柴,蓋上餘薪,煙灰稍減,隐約可見面上微笑,他聽木火顫動,而聲音低傳。
“我對你的了解比你想象中多,”父親低聲道:“女兒。”
她們一路向北,不緊不慢,在河流地界和森林沃野處逗留,期間曾因尋走丢的叙鉑.阿奈爾雷什文耽擱一天;他在森林深處找到那如今蓬頭垢面,胡須濃密的紅發男人,也深刻記得當他從後靠近他而握他之肩,迫他轉頭而來後的錯愕:那曾經屬于孩子的天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真正的瘋人癡色,使克倫索恩瑟縮。他收回手,看叙鉑擡頭,指向前。
森林後是一座貿易城市。
“我們今晚可在内裡留宿。”父親道,克倫索恩應下了,但心不在焉,也許他看了出來,在經過時,輕撫兒子的頭。
克倫索恩在思考米涅斯蒙的問題。叙鉑靈巧而瘋癫地拖着他有些殘破的身體上馬,自他數年前被從‘兄弟會’的囚禁中救出,他的身體再沒有複原,如是精神;無論是米涅斯蒙的記憶還是曾經的叙鉑似都無迹可尋,唯有像方才二人在森林中偶遇的瞬間般,他的身上仍透出些許令克倫索恩畏懼的深刻,像見到了一隻瘋鳥,分明早可脫離牢籠,仍存幾分羽鱗,幾分殘魂在内,為從這牢籠内看出何種人無法想象的事物;他好奇那是什麼,因為這瘋狂的囚人不是其餘任何人物,而是米涅斯蒙。
他好奇米涅斯蒙究竟在不在那裡,而若不在了,現在又在何處。他站在原處,看叙鉑離去,直到維斯塔利亞也悠悠從後背跟上,才重新上馬,随父親和妹妹上前。仍然,在很長時間内他心中都不怎麼痛苦,這當然是好理解的,因叙鉑的任何異常,任何不若怪石般可愛之處都令他想起米涅斯蒙,而米涅斯蒙,給他留下了最初的不解之謎;留下了太多的不解之謎。
他感到他離去時,還有許多事情未曾解釋,而就在他思及此事的瞬間,仿又有那輕盈的笑聲從黑暗的荒原中傳來,令他回頭去尋,見空無一物。他已落在隊伍最後,因不再想了,回頭向前;這個舉動,盡管未能讓他知道任何詳細的結果,卻清晰地告知了他似在有意無意忽略那業已被埋藏,卻并非無迹可尋謎題的事實。
他因此加速向前,向父親去——向城市的火光和柔和的,屬于家庭的氣氛去。他看見父親對他安撫的微笑,便心滿意足了:這怪不得他。怪不得他在如此漫長的掙紮和孤獨後,渴望如夢的,完滿的氛圍。這怪不得他去追尋。
隊伍進入城市。
大體來說她們在行進時偏好自然原野而非驿道,偏好宿野而非城市,但偶爾,為照顧維斯塔利亞和他,隊伍還是會進入城市,但不曾有規模這樣大的。克倫索恩早年從孛林來達彌斯提弗時也曾途經這貿易城市,知道至此處,中部便可說近了。
——您會不會駕臨都城……
“我不會特意到任何城市,今後那城市仍交給我兒子管理,或傳遞有關職位給任何适宜的人。”父親回答,市長喏喏,但眼也不敢看向一旁,因安伯萊麗雅坐在那,而此事令他肉眼可見地恐慌,盡管她所作最鮮明地動作不過是接過了一杯茶。
安伯萊麗雅——他在震驚中最終顯著地觀察到,模樣和風度其實都和父親如此相似,盡管她在成長和作戰過程中從未見過他,兩年來,即使也許父親本人想,也不曾顯示出禮貌以上的親近;但那血傳遞着,從面目到身材,從軍駕到那不怒自威的風度,隻是她比父親更冷淡,她也不得顯出任何憤怒,如她沒有些許喜悅。居民隻敢遠看父親,卻敢看她。
最顯著的是孩子,入城時,克倫索恩跟在兩人身後,見人群如何畏懼這騎手的痕迹;龍血馬的呼吸粗重,散發血香,孩子見了父親,都咬住嘴唇,莫敢聲言,但見了妹妹,反說話了,指着,道:“像個瓷像一樣!”
那就是血聖女啊!
妹妹的眼睛便向那兒一瞥,孩子也不見害怕,隻是好奇;他也好奇,好奇那孩子看見了什麼,是否是那純淨的天。
他回過神,市長仍在招待父親,顫抖不已,賬簿和文書已準備好了等待審查,重要官員排列相待,卻被父親揮手拒絕了。
他放下茶杯,起身,市長吓得臉白。
父親擡手:“不用查了,沒有明顯異樣就可以,我看城市的居民生活還算安穩,你們自己心裡有數。從今往後,管理南部的應是我女兒,你們同她彙報更好。”
“她……她……她……”
克倫索恩見市長的神情慘白;他不敢看安伯萊麗雅,隻哆嗦,像在考慮,因拉斯提庫斯微笑。
“你有很恐怖的名聲嗎,女兒?”他問她。
妹妹低調而挺拔地站着,目不斜視。
“許多事都并非我出自我本人的意願,父親。”她簡略回答。
這次短暫的會面給克倫索恩短暫的眩暈,連同先前叙鉑的事般。市長之後再語氣微妙而迂回地問了些其餘問題,但也有直接的,顯然鼓足了勇氣,比如說:
您為什麼要離開,再回到黑荔波斯?
父親笑。“因為我也會聽人的意見。人民不樂意見到我,害怕我,我就離開。”
那……
市長比劃,這個詞呼之欲出:龍。
拉斯提庫斯搖頭。
“世上不會再有龍了——所有的龍心持有者都已放棄了龍心——我的龍身很特殊,你大可相信沒人會像我一樣。我會一直在黑荔波斯,就讓那成為一個遙遠的故事吧,往後可以講給孩子聽。”
“……那今後要怎麼辦呢?”市長的神色終于似完全絕望了,叫克倫索恩奇怪。他看見他有點像祈求似地說道:“今後,又有人……”
他說不下去了。父親卻不驚訝,平淡開口:
“你放心便好。”他微笑,同他道别:“我會像給孩子講的經文故事裡的天使一樣,随時準備出來勸解不聽話的後代。”
我會存在很久的。他保證:“而這一切不會非常美好,但也不會十分混亂。感謝你的招待,晚安。”
他們便離開了。市長避開安伯萊麗雅會經過的線路,自始至終,沒敢拿正眼看過她一次,克倫索恩跟在她身後走出去,迎面是清涼的夜風,從北吹來。他擡頭看 ,望見一座山峰,便知這山之後,就該是孛林的轄區了。
雖已入夏,這山區竟有些冷,他半夜醒了,感心中空洞,望天頂,聽見外邊的蟲鳴,而後,自知最深刻,是終聽了一陣低沉的細語:
您看……
——我知道。我會處理,你不必擔心。
克倫索恩清醒了,因聽出這是父親的聲音。他小心起身,身穿睡袍,貼着牆緣,緊張地向外看。月光照亮夜間微暗,等待似極漫長地時間,又終若僅須臾而已,一旁的門開了,市長的身影不久出現,緊繃而多疑,輕手輕腳地朝庭院另一端走去。克倫索恩站在門緣的平行處,難見自己右側的屋檐内發生了何事,許久,隻聽長袍聲動,父親歎息,輕聲道:
“來我這兒罷,孩子。”
而,克倫索恩,全然已忘卻自己是個中年男人,在他尚未徹底行至隔房間前,就已經泣不成聲了,至于在樓梯上踉跄了一下,幸好有父親捉住了。父親将他抱在懷裡,輕輕拍打着,像很多年前一樣;像五十年前,一千年前;或者更早,像每次他是他的孩子時一樣。
克倫索恩什麼也說不出。他抱着父親,不住啜泣着。
“你生病了,我的寶貝……”
父親說,把他安置在床上,轉頭為他準備毛巾,端來熱水,做完這有限的準備後,他就坐在他身邊,用他此時溫涼的手撫摸他發燙的額頭,同情,心痛地呢喃:你一直在生病。
克倫索恩昏沉而又不能完全墜入睡眠,聽他回憶:你從小就多病,從來如此,那時在葳蒽,生病了都是喝些成年人的血,你喝了,反病得更嚴重,我就抱着你,到冷泉裡去,那感覺,我現在還記得……
他的眼朦胧而勉強看向父親,卻看得如一種面影,一場夢。父親說着,複對他微笑,道:
“你記得,記起來了,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