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開始流淚;沒有辦法,這麼痛苦的事,他還從來沒和任何人說過,而現在,父親終于和他公開講起了,像認可了他的痛苦般;他哭得越來越大聲,撲到父親懷裡,一遍遍地說,我好難過,我好難受啊,爸爸。
父親拍着他的背,态度溫和,他卻感到他的無奈和滄桑了。和從前的滄桑還不同,而更深,更讓他害怕。他擡起頭,望着父親,見他露出笑容,擦去他的眼淚,卻沒和他說話——這讓他恐慌,因他仿佛在肯定着他眼淚隐含的一切!
“……你别走好不好,爸爸?”他請求道:“我們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好嗎?别管那麼多了,我們低調地生活,幸福,安穩……”
他說得很慢,因他一邊說就一邊跟也一邊哭,而每說一個字,他就看父親的笑容苦澀一分,最終也成了不忍和痛苦。
他将他抱在懷裡,緊緊扣着;克倫索恩仍然很瘦,像他小時候般,父親摸到他的骨頭,痛得渾身顫抖。他沉默了很久,但那勃發的血液似在說話,克倫索恩生起了信心:他渴望父親答應他。他渴望他們一家人能生活在一塊,維持塵世如此祥和的安穩,但等父親再開口,他的心卻冷了。
“……爸爸對不起你。”
父親低聲說,叫他靠在他的胸前,像抱着個孩子一般。而,就像個孩子,克倫索恩感自己被這沖擊給打得踉跄,怔愣了,過了會才顫抖,越來越劇烈,得幸父親抱着他——因為為什麼,為什麼啊?他咬着嘴唇,臉哭得發皺——為什麼要道歉?因為做了錯事嗎?
别做錯事啊!
為什麼要不幸福?
“爸爸以前跟你說……别下雲門,”父親的聲音也哽咽了:“什麼殘酷的技巧也不教你,隻希望你天真快樂,是爸爸太自負了。”
他怔愣地聽着,聽拉斯提庫斯推翻那個多年的承諾,引他擡頭,而在他困惑,悲傷到極緻甚清澈的金眼中,父親的面孔顯莫大,悲怆的無奈。他撫摸兒子的臉頰,道:
“你今後還是要學習如何在世上生存。要學會放輕松,我的孩子——要學會如何讓自己在這個,這樣的世界上,也要快樂,找到那麼一丁點意義,爸爸不想看你哭得這麼難過了,你和你媽媽我都放心不下——孛林的事,你可交給維格叔叔管理,你去四處走動,觀察,也好。”
父親的聲音越發輕了,恍惚地摩挲他的面頰:你要學會保護自己啊——
“學一點就行,慢慢學,不着急,但别——别想着,”父親艱澀地說:“——别想着這個世界是完滿,和諧的,但也别那麼害怕它——你要成為你自己,好嗎?”
他搖頭;他拼命搖頭,上氣不接下氣,像聲嘶力竭,但終究很輕地叫:不要!
“為什麼要這麼說?”他像個被抛棄的孩子般大哭,控訴這個不負責的養育者: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啊,爸爸——為什麼你不要我了?為什麼你不管我了?
被抛棄——死了——死了——都好說,他大戰,滿腦子都是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念頭,似意識深處有道迸發的金泉,綻開苦痛的漩渦。
——。
聲音說,他太難受了,心髒猛跳,隻在被父親緊緊抱住的時候感那噴湧的色彩,顫動和聲音都停止。拉斯提庫斯将他包裹住了,他的手指封住他身體的縫隙而他的身體将他的聲音,顫抖和痛苦都覆蓋,克倫索恩感到那熟悉的黑暗而溫暖的虛空。他閉上眼,因感這比任何金色的明亮,比任何光明都溫暖——噢!正因如此!他在這模糊中想到,擡起手,回報父親,滴落那琥珀色的淚:
一定就是這黑暗,讓他忘記了最深的苦楚……
但那是什麼呢?
“傻孩子,傻孩子!”父親呢喃道,也泣不成聲:爸爸怎麼會不管你呢?
克倫索恩蜷縮在父親的懷中,像隻疲倦的羔羊;他聽見這話,心滿意足了,甚至,他的心被這話剖開,卻留着甘心的,虔誠的血。
這是多麼好的結局啊!他感父親安撫着他,疼惜着他,送他入睡,一遍遍地說着:我的孩子——我的兒子——我的克倫索恩!
“就算來生,你不是我的孩子了,”他哭道:“爸爸也不會不管你啊!”
而這就可以了。克倫索恩墜入睡夢之中,關于這世界——這世界的不完美,不知怎麼,在這黑暗之中,他竟感到,他原本該是知道得很清楚的,隻是故意給忘了,好陷入這一時的美夢中。他睡在父親懷裡,終于變得很安穩,隻是喃喃些夢話:孤單。他偶爾睜開眼,看父親疲倦而柔情地望着他,就問:
那有一天,我會不會也找到一個人,像你找了媽媽一樣?
克倫索恩露出個奇怪的微笑,像那本該蒼老,他問拉斯提庫斯,但沒等待回答,隻說:
像你們一樣,在這個世界上,就算痛苦,卻不孤單?
父親似說了什麼,但他沒有聽見,他墜入夢中——穿過黑色——進入那天國般的黃金宮裡。
——這是個多殘酷,孤獨的世界啊。
他背對殿堂入口,聽高原下軍隊如天馬落蹄般的聲音,面色甚是平靜。足下,無盡的花紋編織繁華,向上,璀璨的金光灑落神音,衆人低語,戰栗猜測,道:
——喀朗大神好像一點也不擔心。
——他肯定有辦法罷?唯乍雖強,但這可是喀朗大神——
廣陸的神王!
而,約莫是聽見此言,他終轉身,卻見刹那之後,宮殿頹疲,光如為海淹,似衆命飄散般,依次于他眼前熄滅。
喀朗。
那人喚;他聽見,那琉璃似的馬,踏在這神國之宮上;他看見,那燒天的藍星,封在人形,燃遍他的沃野。他的金色很快成了這蔓延黑暗中唯一的光源,而,如人對他的盛贊,在這将臨決戰的時刻,他面容平靜,莊嚴無畏,甚有微笑,隻若對這粗鄙命運幾分無奈,倒像個證道者般。這神王,擡手起勢,而頓時,天歌起,天聲泣,來人席卷血風,步步如前,顯影地上,道:
我應人意,
他微愣,眼中忽酸澀,隻不解,該為何。
來取你性命了,喀朗。
他笑着;他哭着。天歌震顫,金殿倒塌,這屋宇似應神王莫大的悲怆而意欲死戰,與世成能,可見若他使力勃放而出,這神戰該如何毀天滅地!然,他卻始終凝聚此勢不發,唯發出悲泣:
原來如此!
原來是人——要我的性命!
金淚灑落,血流不止。他知道他該死了——這就是他的命,但,又有一念,隻是極小,于他心中呢喃,使他擡那淚眼,望向黑暗之中。
但為什麼?
為何如此?
該是這一問禁忌,叫他不能力戰身亡,好歹成那百世英名!他隻聽自己呢喃:為何?隻感心中悲苦:豈能?
隻感那,興許有生以來,無論多少神力和冠冕,多少奉獻和慈愛,都未嘗消去的孤獨,終找到了他:
多孤獨啊,這世界!
我——這名為喀朗的事物,在死前,甚不知,自己從何而來麼?
他擡起眼,見藍發飄揚,聽那人說:逃吧。
逃吧,喀朗。
藍火燃燒,金血流淌中,似猶豫了許久,而終究,似隻有刹那。
他逃了。
克倫索恩病愈當日,便也出發繼往孛林:數日前,盡管父親再三堅持,克倫索恩還是讓他先往西部去,莫再等他了。
“你不是要我學會怎麼獨立生活嗎?”他跟父親打趣,倒使他驚訝:“就别這麼照顧我了,爸爸。”
他既堅持,拉斯提庫斯也不便拒絕,與兒子依依惜别,西去海邊。他将在那繼續北上,而安伯萊麗雅繼續随行。克倫索恩望着她們的身影消失,重回屋内,再養病幾日,也北上而去。
市長似仍憂心,卻也好奇,見不過幾日,克倫索恩的精神竟有如此變化,道他先前是身體不佳:如今看來,才像個大公,不是父親膝前的嬰孩!
他獨自北上,自己心中也奇怪:那夜是怎麼了,如此失控?
這世界——難完美,不是理所當然的麼?他早已知,今後當如父親所教導,更習世事才好——父親是疼愛他,但他亦當自強,指不定,來生,他也能如父親般,有自己的家庭……
雖如此想,他有時還是忍不住因此苦笑荒唐,深感他便因孤苦終生似的,隻在聽見一陣風聲鳥鳴時回了神。
那日他已到了‘淚谷’,孛林近在眼前,隻感那日清晨霧氣格外濃郁,而起了這樣一陣淩厲的怪風,在林間宛哭聲。他回頭,感那源頭若在西方,蹙眉不知是何意,唯重新向前,見孛林的影在霧中,如夢向他展開,而不知為何,約是情感安定,他竟潸然淚下,心中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