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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蔺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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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耘(Aperi Ianuam)

“——蔺師爺——”

廢棄工廠中,衆皆不語,海清文猶豫片刻,終是咬牙,做了第一個,開口道:“我們在此集會,絕非為密謀,而實在是——眼下境況太過奇異遙遠,我等唯恐小兒荒唐猜測,煩擾師爺的心眼——”

“到此為止,罷了。”

不想蔺聞彥卻是輕擡手一揮,木氣靈光頓綻海清文眼前;他自驚慌去擋,片刻後卻發現但無餘事,那綻開的靈法隻似粉底般将衆人緊繃面孔上的汗水抹去,滿身的體味也洗了幹淨,留個幹淨整潔的圓圈,作衆人的議場。正前,蔺聞彥稍口手于下颔,環視衆人,搖頭,有幾分無奈道:

“你過去不是稱我名字麼?”他歎:“清文也好,其餘諸位也罷,快些省去那諸多繁雜名目,卑躬屈膝。”蔺聞彥蹙眉,複而搖頭,道:“——這也是我的錯,不曾與你們說明原委。”

衆人仍不敢言,不知他的話,是真是假,然無疑此缺乏信任的狀态更添‘聽神者’對人世之歎,隻是續道:

“你衆人定然是不解,也畏懼我的作風了。”他似面露苦笑:“怕我一言不悅,強詞奪理,不分好歹,濫殺無辜——但你們又怎不曾想——人怕我,我又怎不怕人?”

此話使海清文驚愕了;不止是他,衆人俱是面面相觑:這該是什麼意思?

‘聽神者’,這已可自封為神而僭治天下的蔺聞彥——怕人?

“不錯。”蔺聞彥見衆青年的神情,不由輕笑,笑聲越高,喟然歎道:“我怕人——我怕人!我怕人會做出的事,我怕的不是我知道的,而是那無窮無盡,我想都不能想象出來的惡行蔓舉!”他閉目,語氣甚是輕快的,隻是夾雜了些狠毒了,叫幾個青年顫抖,隻聽他道:

“我怕西土人在‘煉就’那個叫做難雲阿的青年的過程中,不知對多少人施過攝神咒,而不知有多少東鄉馭靈師在這個過程中,都為他們的金錢收買,多少個青年不知如何失蹤,于警局立案後變成懸案,疑案,無疾而終,多少個家庭因此破碎——你們想想自己的母親——要是你們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她要在什麼樣的心情裡度過餘生?”

蔺聞彥睜眼,向他們問;衆自無言,但見這個從三千年前活至如今的馭靈師臉上浮現那鮮明,幾不褪色的憎惡:

“你們不曾中過攝神咒,我中過 ,那時我還年輕,差點命喪當場,便是如此,我也有護法在身,如今的青年怎麼撐得住?我怕人——人卻怕我麼?他們怕我,隻在我要殺他們,要他們命的時候,不然,那西土人怎麼敢堂而皇之地邀我合作,你們如何平時對我嬉皮笑臉,隻在我發怒的時候,口口聲聲稱我為‘師爺’?”衆人不言,蔺聞彥的怒意卻是不消,訓斥道:

“我怕啊!我怕你們這得意忘形,百無禁忌,閉目塞耳,殘暴無章的作風!一旦要餓死了,要活命了,比動物殘忍千百倍,就是富裕了,飽足了,也時時刻刻忘不掉光鮮名利,繁華虛榮——我怕得要命!”他自有靈音,聲音回蕩在工廠中如雷鳴般,衆青年心中又委屈,又害怕,耳膜鼓痛,萬般難耐。

——我哪兒有這樣?

心中都是嘀咕。

“……從‘攝神咒’中救了我命的那個俄家女子,在東都陷落的時候被通敵的奸細生生淩辱至死,現在,西土人竟然還想如法炮制,将艦隊開到海對面的陸地去,在那裡也打造如此浩劫,我一想到他們已經給那陸地造成的影響和混亂,給他們‘殺字訣’,這唯是仁慈,唯是無奈——”

“……這是西土人幹的,又不是我們,你對我們發什麼脾氣——”

“——息能!”

海清文震驚了:胥息能委屈糊塗了麼,竟敢反駁‘聽神者’?其餘幾人也是面色緊張,可胥息能年少輕狂,哪裡受到了這種委屈,自恃無錯,暴躁道:

“我又不會做什麼東奸,不可能通敵——你拿部分人犯的事,也不管社會曆史條件,搞不好還誇大事實,就為了不斷加重我們的負罪感,服從心,确立你自己的權威——能不能成熟點?”

海清文要被這網絡修辭駭暈了。蔺聞彥聽着,也是睜大眼,表情甚有幾分滑稽,胥息能以為自己戳了痛點,乘勝追擊,暢快道:“對嘛!你就不是人,不犯錯了嗎?我看你也是張冠李戴,好像叫我們因為虛無缥缈的道德廉恥服從你,其實,所有人怕的,都是你那積攢起來的力量!”

此語一出,蔺聞彥那慣常清雅俊逸的面上竟顯出一種粗野,猙獰的兇惡來。海清文的聲音已是張口顫抖——他不知道該怎麼救胥息能了,隻能給俄知維打眼色,看看蔺聞彥能不能看在她的份上,放胥息能一馬。空中的靈壓高得令人反胃,似随時都能劈下一道天雷,然繼之而來的,不是什麼天雷,而是蔺聞彥張放的笑聲——海清文驚訝見這平日溫文爾雅的男子仰天大笑,竟笑得落淚,許久不息,劇烈的情緒起伏顯在他身後的長影,法相垂首,若隐若現,他感到,竟像那雄鹿對人間癡态,痛恨至極而又無可奈何,終于,投下悲哀的一瞥。

“好一個張冠李戴,颠倒是非——孩子,”蔺聞彥撫面而搖頭:“你說得好,我怕了你——但就是這樣,你還是不懂我為什麼怕,而我也想象不出來,你那簡單而粗陋的心裡,有朝一日還會生怎樣的狂熱和龌龊。你覺得我在污蔑你,那隻是因為你還年輕——但,我确實錯了,我向你們道歉。”

蔺聞彥擡起頭,深深望衆青年的面孔,那眼中似有三千年光影走馬,照出男男女女,盛衰興亡,終是不改。他最終歎息,垂頭看向自己的手掌,一瞬間,竟生老态,如頹唐了,道:

“我已盡了全力,實在是,救不了你們。我甚想象不出人心,如何遏制,如何糾正——隻能在那要釀成惡果已是鮮明至極的瞬間,以死救駕,徒留後世驚恐,複增孽障——而,不錯。我怎能逞此救世之能?”

他聲音低沉,閉了目:

“——我自己,就是那不明,無理,鼠目寸光,處處行,處處過的,人!”

他既閉此言,許久不言,衆人也是不敢回話,那低落的心情,伴着這無疑是根本而深重的批評,使不止是胥息能和成曉雲,這兩個二十三四的年輕人,連魏承運,俄知維和海清文這樣三個早出入社會的成熟青年,都生出了種當街被長輩責罵的無助和羞恥。而蔺聞彥,這個健康的長輩,此時似也終于耗了大力氣,顯出那無力,虛弱的衰老之态,劇烈喘息,許久,在場沒有說話的,都各自感傷,尴尬着。

“……我們知道您是擔心……您是為這些不義之舉生氣了,‘聽神者’——息能還是個孩子,您别他的話往心裡去。”最後,還是俄知維小心翼翼地開口了,心裡也是各處不自在:怎麼落到她去像安撫個自尊心受傷的四五十歲中年男人一樣安慰蔺聞彥呢?男人真是什麼歲數了,都一樣……她斟酌開口,道:“我們都知道您為維持‘中府’的穩定,人類的存續,做出了多大貢獻。哪一個廣陸居民,知道了您的功績,會不感謝您?隻是我們畢竟是肉體凡胎,見識短淺,無法随上您的視野,還請您,不要為我們這快言妄語動心傷氣——我們一定會尊重您的判斷——”

俄知維的話戛然而止。她面有錯愕,并是身旁的魏承運和海清文,因見蔺聞彥忽而回頭,環視衆人,自然包括面色半紅半白,手足無措而還在硬撐的胥息能,忽是長歎,繼似悲從中來,猝然落淚。

‘聽神者’面色痛苦。俄知維這回判斷錯了:蔺聞彥這時,恰不是以一男人的身份,因感自尊心受挫而發怒,當是時,那法相中的雄鹿叩地而跪,她在蔺聞彥面上看見的,僅是一個人,對着他的同胞哭泣。

“……我同你們說說具體的情況罷。”

等那淚水停止,蔺聞彥再睜開眼時,他的面容平靜了,似先前諸事不曾發生。他看着胥息能,似又不曾看胥息能,道:

“你們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這老頭好麻煩。

海清文能從胥息能憤憤不平的臉上看出,如果通訊能用,他一定會接連不斷地繼續埋汰蔺聞彥,汗冒了一背,持續被木氣沖刷。胥家不愧是戰士後代,性格是最符合刻闆印象的暴躁和一根筋,他不再忍心看這個糾結的小朋友,而看向蔺聞彥——‘聽神者’此時靠在木架上,稍偏頭與成,魏,俄三人交談,面色已是平常,隻稍見些疲憊。

“……那片陸地是古來便有,還是後世誕生,尚無确定性的證據,但根據我曾在藍山後背看見的一景來看,我認為更有可能是一位曾打破了封魂棺的大神所造。”蔺聞彥平和道:“藍山後所埋藏的諸多封魂棺裡,唯有那一具是敞開的,我的大神那時曾尤其對我提及此事,恐原本是為提醒我。”

“您的大神……”成曉雲蹙眉:“神王唯乍——祂是真神嗎?”

蔺聞彥點頭:“毫無疑問。從唯乍身上,我能感到那至極純淨,無善無惡,無高無下的靈,因此,唯乍才能回應三千年前,人民反抗壓迫,尋求正義的願望,但,後來,恐終究是人類的靈早為物質所腐蝕,唯乍棄世而去,再無音訊,直到如今。”

“關于唯乍在那塊陸地上一事……”魏承運斟酌道:“您可确定嗎?”

蔺聞彥點頭。

“當煉金學會通過厭能殘餘的淨魂開始與彼處交流時,我也便能乘機而往——便是為此,我才一直假作無知,同西土人交涉,使其放松警惕。是時,便見到了我的大神。那就是唯乍,我不可能認錯,為這一面,我足等了兩千年……”

“那您也看見了那陸地的樣子了?什麼模樣?”成曉雲全然是好奇了。胥息能也好奇,但他不好意思靠近。

“——說是看到,不甚準确,我是在和難雲阿接觸的數年間稍模仿了他的靈能特征,對自己施加了攝神咒,和他并和,才得以打破通道,因此感官是模糊的,不過,那陸地的景緻應确實相當美麗,恍如仙境一般。”

——不是說攝神咒很痛苦麼?

胥息能嘀咕。海清文看着,卻是百感交集。

“那,現在難雲阿已死……”

蔺聞彥搖頭。“正是,我也不可能再與唯乍交流了——但我相信祂。”蔺聞彥道:“我相信祂會回應人民關于正義的願望。那片陸地,盡管我感到其上有兩個非常強大的靈力來源,其民衆的靈魂也是深陷污濁,不知該是為何。他們當下,似是在因為男和女兩個性别間的矛盾在鬥争……”

性别?

俄知維有些驚訝。“……女權運動麼?”魏承運也顯思索:“不過您說那兒文明水平落後,确實可能遠遠不如廣陸如今,男女平等。”

此話一出,成曉雲和俄知維兩人便是死目對他;魏承運心安理得,對此一無所知,蔺聞彥,隻是想着這件事,兀自出神。

海清文沉默看着。複而,他又想起父親對蔺聞彥的畏懼,幾像他就是個神般——但今天,海清文才真正明白了——這個活了三千年的‘聽神者’,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隻不過他的性格太執着了——對于那正義的執着,對于那傷痛的執着——讓三千年過去了,對于一代代新人而言不過是曆史的文明之殇像腫瘤一樣在他龐大的生命中越長越大。倏忽,海清文想,也許蔺聞彥該休息了——但,繼而産生的問題,冰冷地刺痛:誰該繼承他呢?

如果叫蔺聞彥進入封魂棺中沉睡,而使新人,繼承他的靈能……

這想法冒出的瞬間,海清文渾身一寒,回神時,見蔺聞彥淺淡地望着他,繼是微笑。海清文幾感暈眩,而見蔺聞彥的眼,幾如是微笑,說:

現在你懂了罷?

人的靈,被污染得多徹底了?

它随時都可以讓你步入未知的深淵。

“——這你就說錯了,承運。男女之争,跟文明的發展程度沒有本質關系,而我們現在,也遠遠談不上男女平等,如三千年前一樣。”蔺聞彥抱臂擡身,成曉雲聞言,冷靜早熟的面孔罕見有幾分激動,對魏承運比劃:“對!”她揮舞拳頭:“看到沒有,蔺師爺都這麼說,你就别再說什麼已經平等了,别要特權雲雲——蔺師爺都這麼說!”

魏承運沒有說話,但蔺聞彥,更似并不偏袒任何一方,隻對此事若頗有感慨般,垂目道:

“男和女,是我們的靈依附于物質開始時産生的最本質的分歧之一,其沖突和對立,無異于靈與肉本身,幾成一不可解決的永恒命題,如機械的智與感性的美,理性的接觸和同情的真切——物質,自我們興許永遠不知道原因和坐标的時間開始,永遠地分割了我們的靈魂,因此鬥争和誤解,吞噬與痛苦,才生生不息。”他看着自己的手,繼而閉眼,合上手掌,從男女之問上離開,歎道:“我年輕時,也曾認為也許憑人類的自我認知和反省,對正義的追求和教育,能從根本上解決此事,建立一個完美的大同社會,時至今日,我也不得不承認,終究,此非人可得——隻唯神之功。那純淨的靈魂,我隻在唯乍一身見過,祂是天所生的靈,而如今,祂飄落到了那海外的仙境,不正是說明,古老的過去,曾亦有神,拒絕了物質的宿命,創造了那仙境麼?”

蔺聞彥放下手,鄭重而沙啞道:“但一切都是未知。那陸地,似也腐化,而結局如何,非我能制約。我現在能做的,就是等待塵埃落定,越海而行,看是否,廣陸的人民還有一線生機,而,我的大神,與那陸地的神,究竟,誰是真神。”

衆人聽着,俱是無言,良久,竟是胥息能低聲開口,嘟哝道:

“對不起,‘聽神者’,冤枉您了。”

蔺聞彥笑了,搖頭道:

“無妨,恐怕是我曾經始亂終棄,抛妻棄子的報應,你說的也不錯。”

衆聞言驚訝。蔺聞彥搖頭,輕聲道:

“這就是我最大的過錯之一。”他似是确實疲倦了,對這些青年,将往事娓娓道來:“當年,我是蔺家唯一能重振祖業的希望,年紀輕輕,已煉就靈格,一次奉命外出時,結實了一位女子。我二人一見如故,彼此傾心,都是情難自已,我使命已結,本應即刻了去,隻是那夜春風沉醉,花香膩人,又得機緣巧合,竟于花船上一夜共枕,使她有了身孕。此事自是過錯在我,理應是我斷了道心,入世娶她,但思及蔺家的前程,唯恐上師降罪我族,終是将她安置于合适人家,告以重金為償,不複再提及此事,令她抑郁度日,抱憾終生。”

成曉雲面色複雜,與俄知維并是有生理性反感,不知如何面對此封建渣男。她張嘴,第一句話竟是:

“您後悔嗎?”

說完了想打自己一掌:他後悔有什麼用啊!人家姑娘一輩子就毀了嘛!

不想蔺聞彥回頭望她,竟是神情恍惚。

“……悔啊。”他開口,聲音極低:“最悔是,第一回得中攝神咒後,我便忘了她的名字,隻記得她常坐在我二人第一回相遇的柳下,好待我返鄉時,能來看我……”

……若能重來,我定銷毀道身,同她隐居,度此終生,不複而為此事。

海清文見蔺聞彥閉眼,不見有淚,似是悲到極緻,反無淚可流了。他不曾想那蔺聞彥竟會有如此想法——若蔺聞彥不曾入道,那世上,就不會有‘聽神者’——如此說來,那東都覆滅後,也不會在短短三年間便有軍南來。會有其餘組織,複成為領導建國運動的領袖麼?建國運動又是否能勝利,東鄉會不會淪為西土的殖民地?無論怎樣,這麼一來,恐怕東鄉馭靈師便會在那一代徹底衰敗,海家,亦随之滅亡。曆史定會随蔺聞彥這一決定改變,不知和人又領風騷,将建設如何政治制度,而如今,廣陸,又将是如何模樣。

(但那定是一個沒有神,被人所創造的時代。)

他忽而想,心中有動,若喚他莫再深入,隻是徘徊不定。忽而,海清文感有陰影灑落他身上,而帶着陣冷氣。他暢想着世界大戰的種種可能,直覺悚然,目光落于蔺聞彥身上,複是幽深。

……若沒有蔺聞彥,便也不會有唯乍的中府之亂——廣陸的靈能不會徹底紊亂,至于今日的窮途末路……

“但到底,沒有什麼往事來生,時間亦不可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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