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低聲道,擡眼,望向海清文,而在這寒冷的一目中,海清文了然了:蔺聞彥是絕不會為了一個女子而放棄道心的。他是那類始終俯視高遠的人,天生的政治家——一個難兩全的人——如他自己所說,那正是他為那小過大錯的因。他那被封建禮教和冷徹心性辜負的情人,似照映着廣陸那灰暗的圖景,在海清文眼中交織,浮現在蔺聞彥身後——不。他的身體僵硬,默然想:
……蔺聞彥一定會成為‘聽神者’,如同廣陸那時,必遭此劫……
但為何呢?靈與物……
“……木已成舟,無法改變。”
他想着,聽蔺聞彥歎息,忽而驚起。冷意浮上海清文四肢,此番非是心理作用,而千真萬确,是有陣寒涼于工廠四處蔓延。“怎麼回事?”他聽見胥息能錯愕的叫聲,擡頭,見窗外,先前明亮的天竟刹時浮動陰影,繼是黑雲似浪,翻湧四角天空,撥動着落石般的巨響。
——一聲雷響。
“啊!”成曉雲驚呼,蓋她仍和地脈相連,直接受此波動的影響。“曉雲!”海清文趕緊上前,卻無能為力,轉頭欲尋蔺聞彥幫助,卻見‘聽神者’,仰頭望天,面上是極度的錯愕,極度的難以置信。這與先前的震驚已是不同,隻是冷入骨髓,帶着驚悚和戰栗的警戒。
海清文錯愕:發生了什麼,叫‘聽神者’露出這表情?他見蔺聞彥嘴唇顫抖,隻是搖頭,喃喃道:
“不可能……”
下一刻,他已擡手作訣,靈木在四處延申遍布整個工廠,出力之大,地面嗡鳴,成曉雲方才得以呼吸,而四周那刺骨的寒意也暫得緩慢。靈壓龐大,海清文捂住胸口,擡頭,卻隻見‘中府’的失去的中部,北部,皆升騰起那濃雲黑霧,而,稍時,警備中樞已亮起光束全面警戒,地面的震動開始以‘咚、咚、咚’的鼓震,而全然異常的力度和節奏颠簸地上的創造時,海清文的電話響了,地面晃動,他勉強維持平衡,接通電話。
是警務局的梁奇許。
“海大哥,你能試試聯系聽神者嗎?他剛離開了國會山,現在遍尋不着!”
“……‘聽神者’就在我這。”他焦急道:“我立馬查——”
寂靜。他看向屏幕,汗水滴落:這句話尚沒說完,通訊就切斷了,繼而是城上方一聲劇烈的雷響,衆人皆忍不住捂耳跌跪,求生的本能令身體欲蜷縮,狂風席卷,将工廠的大窗連同封條一并吹開,鐵片玻璃四濺,打在蔺聞彥張開的護法陣上。海清文,連其餘四個青年一并卧倒在地,唯見蔺聞彥站着,正對高窗,道袍飛舞,若石化般,一動不動,他不知他在說什麼,隻在片刻後,聽一陣笑聲,飄渺傳來。
——天尊司地春,撫枝可使花來放。
便是在被其靈術如碾石般擒控,生死莫測的瞬間,海清文也忽而憶起曾在古本上所見的一文——而,就在這電光火石的壓迫見,他忽而明白了,為何古代的東鄉人,會将那屬木的馭靈師,喚作天尊。笑聲如香四溢,如蔺聞彥的木靈般,亦有青光,但是如海般浩瀚,比之,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呵呵。
那聲音于空中笑道,地鼓震,天雷鳴,蔺聞彥亦擡頭去尋,聽那聲,道:
“一别數多年,不想連聞彥,都生了紅塵安樂之意,豈可,豈可?”
話未落,尚無答,隻叫海清文和衆青年倒吸一口涼氣,見那鬥法的痕迹以電光般的速度綻開在四處伴随着陣陣破碎巨響,有那飄渺空靈,似女如男,隻越加渾厚,越發醇美的聲音穿梭其中,似霧從天落:
好,好——
那聲音笑道。蔺聞彥面色慘白,顯然無暇回答,為護周遭青年隻能四面開陣,損耗極大,使那聲音的主人越發高興:
“乖徒兒,讓為師看看,你這三千年,道行是否精進!”
“我……我靠。”胥息能跪在地上,雙腿打戰:“不是吧……”
成曉雲勉強要爬起來,朝蔺聞彥跑去:“師爺,我來幫你!”
不行!海清文卻已看出來了,擡手要阻止,奈何他靈術資質太差說不出話,幸而俄知維撲上去将成曉雲護住,方才沒使炸在蔺聞彥身後的一簇靈木貫穿。
“你們待在陣法中,别動作!”蔺聞彥朝後道,繼而面色驟變,術法一滞,那聲音大笑,空中對抗的兩股靈壓頓有一方壓倒另一方,青光四濺而沖擊刹時震碎整個房屋上部,幾像場高能爆炸,四青年蜷縮在陣法内見磚石飛濺而四周的曠野斷橋在狂風中顯現,伴着蔺聞彥痛苦的嘔血聲。
榮華富貴似水流,
情本生困妄念空,
聞彥,你是将這基本的,都忘了嗎?
“‘聽神者’……”
成曉雲喃喃。天已完全黑了,衆人發現自己處在曠野黑天之下,隻是面上被光照亮,見着一片白。成曉雲的手指顫抖,指着她們面前跪倒在地,吐血不止且尚勉強維持陣法的那個人影,用驚愕的眼神傳于衆人。
‘聽神者’的靈能在瘋狂地掉!一成,三成——五成了!
傳音中一片空洞。這些現代馭靈師擡頭,頂上唯見黑天中寸寸綻放,高有數百米而枝條還似光粒光霧般蔓延的法相——那是棵樹,枝條蔓延,如籠蓮花,于中端一人形,慈眉善目,白面生輝,宛顯聖般以那高身懸于天中,微笑向下。那人的嘴唇仍是含笑地揚起不開合,聲音卻遠播四處,輕巧而笑:
“不錯,你将為師的靈安置得極為節省,些許浪費和放縱也沒有,不愧是為師的好徒兒,聞彥啊!”那靈音震顫,青木開花,照亮‘聽神者’蔺聞彥絕望的面孔。
他的嘴唇翕動,瞳孔深黑。
……。
蔺聞彥念這名字。
“……三千年過去,竟隻正好,損我三千五百年修為,”那聲音笑道:“叫為師看看,你這三千年歲月,對我的七千年道行,可有虛度?”
心勞力苦爐中煉,
……青鶴淩霄谒帝鐘。
——刹山!
海清文的耳膜破裂;他聽此嘶吼,心中空白,幾感到自己聾了,而頓時,天空四起藍電,伴随着那爆發天野下的靈能。怎麼回事?他難思考,隻被魏承運攙扶而起,轉頭,朦胧地,看見胥息能擺弄電話。
通信界面顯示的是‘湘佑南’。
一接通,那晃動的鏡頭便照出湘佑南焦急的面孔,嘴唇快速翕動。海清文聽不清她在說什麼,隻能看着唇瓣的動作,重複,重複……
封——
魂——
棺——
海清文癡了。背景中,大墓下昏暗的燈光裡,密布着人形,他身邊那四個人也開始說話,聲音重複,像海沖擊他的閘門,一下一下地撞——封——魂——棺——
海清文頭痛欲裂,聽那五個字響起:
封魂棺開了!
“真的假的啊?”胥息能合不攏嘴,指着手機屏幕。内裡,湘佑南的左側走上一個人,同樣出現在鏡頭裡,對着屏幕,似在通知,指揮什麼。
“不好意思,你們肯定有些混亂——我們也一樣,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是過去在封魂棺裡的一員,名叫——”
那男人的面色滞了,因越過胥息能,看見了背後那靈電交織天空下的人影。
“——聞彥哥!”
那男人大叫起來:“聞彥哥!糟了,封魂棺會一起破碎,刹山也醒來了!”他焦急道:“你們在什麼位置,請立刻打開入陣口,我們立馬趕到支援——”
海清文大口喘息,看着這個男人的臉,終于因巨大的驚愕而吐出一口完整的氣,和另外四人一道,異口同聲,道:
“蔺耘!”
陣外已是飛沙走石,四人背後藍電青光交錯,黑天下幾不見了人形,隻有爆開的靈法顯示尚有聲息經過。
“沒時間了,死馬當活馬醫,趕快公開坐标,是騾子是馬都過來支援!”俄知維第一個反應過來,吼道:“那就是傳說中的刹山,修為一萬年的老妖怪,蔺聞彥都打不過,快些!”
成曉雲深以為然,與她共時起手作訣,将此地的靈道标記入馭靈師共同可至的靈網,坐标廣播的瞬間,四人擡頭,卻看見不是馭靈師,而是一道紅光,閃過天際。
“那又是什麼啊?”胥息能喃喃。
又是一陣大笑——這笑聲,相比刹山,别說有多暢快,多自在,多高興了——像是個關在牢裡半輩子終于出獄的大漢,還蹲的是冤枉号子,真是樂觀,天然!
“哎喲,果然,刹山你這個不要臉的老東西,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欺負小輩。”這聲音劃過天際,伴随着道騰空而燃的赤火,法相化作一直渾身燃焰的虎撲在那樹上——又是個‘大神’!相克元素融合破裂,那飄渺的笑聲終失了圓滑,尖銳咒道:
“霍——夔——”
“哈哈!”那蒼勁老者的聲音笑道:“可給我抓到了!看我不把你燒成個秃子!”
青木顫抖,而恰在此時四方都起了化形的雲氣,四人看見半空中足有千來個穿着古代铠甲的馭靈師出現,齊對刹山開陣,那聲音似咬牙,撤了陣法,漸消散。
“想跑!”老者大吼。
“你還是擔心自己罷!”刹山怒回,而後青消木散,沒了蹤影。
那青木刹時如升天而燃般點亮耗盡,唯留一片空蕩黑天,四野靈火和滿目的天兵天将在四人眼前。胥息能瞠目結舌,而,海清文,在這驚魂一刻後,還托着他的西服外套。
“——你們現在穿這種衣服啊?”
那身披獸皮,字面意義上怒發沖冠的紅發老者,身長約莫有兩百三十公分,山一般在四人面前,四處打量,低聲呢喃。
“也……也還行,就是我穿不進……”
衆皆是愣神,直到有陣哭聲,真切地,清晰地,在這稍見神威的原野上響起,将衆人的神情喚了回來——人的悲痛,人的心緒,分明該是如此小,卻又如在這虛幻中唯一真切的事般,令人深思而動容!越過霍夔魁梧的身軀,海清文的眉頭輕輕解了,嘴唇張開,心中酸楚。
聞彥哥!
那哭聲叫道。幾人見一個披着铠甲的人影跪在地上,伴着天上不息的,像微弱心跳般繼續的藍電,輕托着懷中的一個身影。海清文看見,‘聽神者’蔺聞彥的道袍幾被血浸濕,七竅亦血流不止,面色痛苦,仍有微弱喘息。那抱着他的男人低下頭,靠在他肩上,身體顫抖。
蔺聞彥的嘴唇張合;海清文,借着那無畏,無盡的電光,看見蔺聞彥眼中淚水不斷滑落,混血一道。
“阿……泉,”他嘔着血,手摸索着,碰着男人戴铠甲的手,呢喃:“阿泉啊……”
雷鳴停時,雨開始下了,每個人臉上都是水。海清文久久看着,許久,他對自己這個種族,怎麼都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