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戰鬥到底——我會讓你的愛人回來,赢得戰争!”
老婦人,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傻孩子。”她撫着她的頭發:“傻孩子。傻孩子。”她一遍又一遍地說,然後擡起頭,深深望着她的面容。倏忽,那張俊美而熱烈的容顔又出現了,‘輪回’拜倒在她的威力下,但這回,莫不是如前塵一般,面為愛而降于力,她這回,看向這衰弱的老婦,含着淚,則真真切切,是為了愛了——便是那人與人之間,以身相撫,苦澀深邃的愛意。
“‘封魂棺’是打不破的。”她輕聲說:“六萬五千年前,我打破封魂棺時,付出了那極大的代價,也至于了今日的局面。我太狂妄了,以為自己竟可通神,那封魂棺要了我所有的記憶,用這慘痛至極的兩千年,告訴了我那一念的荒唐——他回不來了!”
婦人哭道。卡涅琳恩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隻聽到她哭泣:“我的蘭!我最愛的人,再也回不來了,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卡涅琳恩,别逞那一腔熱血,到頭來竟萬事皆空——我原諒你,無論你是否化龍——”
她露出那破碎的微笑;卡涅琳恩,卻感她的目光,看向船緣:
“因我早一無所有了!不原諒你的——”她含淚道:“隻有她,那個執念不去的女神,不是我這個已無能為力的女人……”
而,這話,無異于敲了卡涅琳恩一錘。她踉跄後退,手上那個大本子落在地上,風翻動那累累苦工,如這歲月;海風吹拂,人群飛奔,維斯塔利亞輕聲哭着,而,厄德裡俄斯,恬靜而站,面向月色。她張唇,久久無言……
不應該跟克倫索恩說話,她對自己想,鑽出船艙;叫她心神紊亂,但,開眼一刻,幾許懊悔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接納,一種狂笑的沖動。
怎麼能怪克倫索恩說話不好聽呢?
荒謬!蘭德克黛因人,你的名字就叫做荒謬!
外頭是一片茫茫白野,風冰冷刺骨,在開艙的瞬間凍進了她的骨頭裡;她當然從未來過這麼北的地方,但有朦胧,蹙着眉,在雪花裡想——該啊!這幾乎不算個地方。它是足不可近的,而相反,現在她要入内,整個身體和意識都要溶解。它幾像個世外之境,一個天國。黑荔波斯,那個慣例被認為是世界最北部的位置都已遙遠了,融化為南部白玉色蒼天下的一個黑點,隔海與這兒對望。太陽在天遠端,失了赤誠的眼神,也是凄厲而蒼白的,為白中之白,她探出頭,向北一看,手結了冰,嗓子也說不了話了,而這時,一大片雪沙吹過來,迎着她寶貴的體溫融成了水——好像在提醒她——她是什麼——
蘭德克黛因人——
她在這當口對自己笑,深深吸了口氣,凍得刺心穿腸,而那陣雪沙飄過後,視線便在純白中緩緩清晰了,但絲毫不減那荒誕:她看見,她們的小船,堅強地飄過了夏天的北海,終于被卡在了海冰和一塊凍土間,正在緩緩往下沉沒,而在這種實際和孤獨,現實和虛幻的交錯中,她們竟不是獨一份,因向北,成片的凍土上站滿了人——男人,大個子,蓄滿胡須,他們的船隻和糧食,還有那些顯然喝了龍血的青年馬匹在這個白色的仙境中繪制出了一幅相當現實的景象,而她,或者,她們,接下來竟然就要在這地方作戰?怎能不荒誕?
哪地方?
她擡起頭,看着空中的霧氣緩緩散開,無言了;她定不是唯一一個見到的,卻無疑卻是那可見的最清晰的人選,從遠端,将整幅圖景盡覽眼前——向上,她看見馬匹和雪石,再上,她看見綿延的軍隊和船隻——但,還不夠——更上,景緻越深,映襯得其下的一切就越渺小,她見到那展開的,如同一個巨大的裁決者,如夢似幻正在眼前的藍色山體,從凍土和冰川遠端,飄散朦胧藍霧,俯視衆人。她們要在這兒開戰——在這藍色的山岩下——在這兒——在夢中麼?
藍山凝望。
四下無聲。沒人動彈,除了風聲,沒有任何聲音,就連那些穿着大氅的男人們都悄無聲息地坐在石上,像雕塑,早已死了;沒人打破這個夢,像它真的,就是一個夢——直到他在她耳邊說:在那兒。封魂棺還在前邊——他指向前方,那塊終于連人影也不見的凍土,而她不可能知道具體是什麼位置,這時,天空卻忽而黯了。
——黑雲。
太多的記憶讓塔提亞看見這色彩的瞬間就瞳孔收縮;克倫索恩沉默,戰栗着,諸事凝固,知道一陣清晰而急促的馬蹄,預示着運動,在風雪中傳來。塔提亞探出頭前一望,見那在天空中凝結而蔓延的黑雲下,策馬奔馳着一個騎手的影,發散在空中,棕色熔融。她顫抖起來,而周遭的一切都動了,号角吹響,衆人吼道:
“昆莉亞——那是昆莉亞,孛林的人來了!”
一時間金戈鼓震人影攢動;人哆嗦着,喘息着,奔跑着,伴随拔刀的巨響,但,刀——不是這兒的重點;盡管諾德的軍隊和北部‘環月’剩下的所有有生力量在這個馬都有點跑不動,隻能讓這些喝了龍血的狂熱分子彼此鬥争的雪原上沖鋒而對——她看見昆莉亞拔出了刀——但刀不是重點,好吧,好吧,好吧——如果你聽到了号角,你知道這是什麼。
“拿着這劍,”克倫索恩将一把包裹得極嚴密的細劍朝她扔過來。他的聲音打戰,像人已要昏倒過去:“這是無色——跑到那盡頭的岬角,跳下一個雪洞,封魂棺就在裡面。将它刺入我父親的屍體——”
一,二,一,二——稍等,還不是時間。
她咬牙看着他,蓄勢待發,怒發沖冠。
“——誰受了選擇,哪顆龍心就會得到解放!”
他說。
而這時,一陣尖叫響了起來,凄厲而清晰,劃破了風雪,吼着:
“血旗,血旗!”
瞭望者大叫:“那船上飄的是血旗,”他宣布:“血聖女來了!”
旗幟揚起,号角鳴響——各位選手,預備!
塔提亞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她感到克倫索恩在她身邊合十雙手,無力地蜷縮,呢喃着。保佑——保佑啊。父親。好像他父親倒是個神一樣!船卡在底部的石塊上不再動了,隻有冰水的寒氣逼人,她俯卧在地,看着上方——等待——直到一陣紅光,像雷霆般劃過。
電?
否。那是隻箭。緊接着便是陣象群般的震動——噢老天啊——像有隻大象降落到了地上,披着厚厚的絨毛,踏着,跳着,靈活無比,旋風般地掃過戰場。塔提亞沒有看,也知道——這不是一支軍隊。
這是一個人。
誓約在她的手腕裡,在她的血中,血聖女,聽見這衆生的祈願,雷霆而降,為之一獻此萬丈狂瀾。軍隊的厮殺和咒罵都在瘋狂和恐懼中交替,但,塔提亞,在她特殊的位置,所見的,就是那揚起的血旗。
旗幟已起。
諸位選手——
比賽開始!
跑!
不再等待,就是現在——她騰身而出,躍進風中,在安伯萊麗雅卷起的血風中,迎着黑雲的蔓延,奔向那藍色的山體。那藍山,在她眼中,像是海市蜃樓,無論跑得多快,都不可能接近。她聽見雲中的心跳,像是人苦痛的,悲哀的,絕望的嘶吼。她的背後,她聽見那藍影的震地聲,像一匹巨大的馬,踐踏着大地。塔提亞沒有回頭,她在這混亂中,隻像是一個逃兵般,很塊,又很慢地,穿過尖叫的人群,向遠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