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些龍心的持有者……
出戰之前,她持劍跪于營帳中的神像前,眉頭緊蹙,如在祈禱。
(“那位正在等您。”有人道。他注視其外良久,而後點頭,邁出一步,向黑暗的螺旋中而去。)
——毫無疑問,從最初就是異常而瘋狂的。
她沒有清晰地為自己定性;畢竟,她誠然是一個更屬于職責和事業的人,不屬于她自己,隻有顫抖的唇瓣和橫爆在手指上的青筋能透露一二,如今她心中翻湧的是怎樣激烈而不符合她思考習慣的感情。她深呼吸而後披甲起身,帳外有淅瀝小雨,駐足其中,無論多混沌的頭腦和思緒都被困在清涼的身中,她看着,聽見營地的号角吹響。在西北方向有騎兵的出現——在西北方向有騎兵的出現。斥候的聲音如鳥飛舞在空中,她往雨霧中看,似從這茫茫霧海中見到一二舊日的痕迹,爾後,在她長久,破損面上的凝視中,終于看見它,開始消散。
(堡壘的螺旋深不見底。使者領着他向下,他本應思索前路或預估形式,但,最終,什麼也沒做。叙鉑.阿奈爾雷什文在等您——但這個句子,對于他來說僅僅是個緻幻的信号。這黑暗的台階染上冰霜,唯一的相似時,無窮無盡,且隻能墜落。)
戰馬走向她,她也擡頭望戰馬。這馬的行動像戰争沉穩而威嚴的步伐,盡管如此,她隻是平靜相望,而後牽住它的缰繩,翻身而上,坐于馬鞍,原野便在眼前,冷雨透頭盔融化在她面上,她注視前方,而後領軍向前——今日原先該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可迎戰俘回程,又得安伯萊麗雅公主的釋放,但她原先就不因此稍感慶幸,隻察覺那無形的壓力要将她的身體摧垮,甚至在迎來‘聯盟’似正對那群俘虜派出騎兵的消息後,她反倒輕松了些,因現下,她隻需集中于她唯一應做的事——戰鬥——就可以了。再深入,那些因果和應然,不應該由她來思考——如果思考,那心跳似要撕裂她的心,甚至傳來何種更不可想象的後果。心如雷鳴,電光飛逝的思緒中,令她灰暗而後怕的意圖顯現。
——我們這些龍心的持有者……
昆莉亞策馬向前,領軍越過蔓河的淺灘,向西北方向而去。心在她的甲胄後跳躍如雷,分明,她願吞咽下那答案,答案卻還是在意識飛散間,如已不戰而敗的必然,開始浮起:
——是一群會為了成那不可能之事而粉身碎骨的人。
(“我們挑戰了禁忌——甚至,在面對那灰暗的結局和真相後,還不死心。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一次又一次地歸來罷?因為像我們這樣的人,就是不懂得為何要放棄……”
屋内傳來聲音。他的身體僵硬,身邊,使者未動。
“大人就在裡面等您。”他隻重複。)
沒可能了。這種念頭竟會在她腦海中浮現,實在是——堕落——實在是不可思議!然,手仍緊握劍,見騎兵的影,浮現在她面前。忽而,昆莉亞恍然,不曾遏馬,心卻停滞,看見那山鎮浮起的影,就在裂谷旁。怎會在這兒呢?她沖入騎兵群中,飛劍而砍,飛濺的紅痕暈染雨珠,對她流露出那石鎮的路,映月的山,深邃的林。她的動作未有絲毫攜帶,而百感交集。
這是她的故鄉。“将他們逼到裂谷邊去!”她指揮道,再度殺進亂陣中,追騎向西。衆猙獰面孔相交映,飛散的咆哮中,她似能聽見那聲音,說:放棄,放棄,放棄罷!
沒有希望!
而,這時候,她就能趕到胸口深處傳來的撕裂聲——她就能聽見一陣笑聲和破碎——她的那顆龍心,就會開口:
(“……縱使萬劫不複啊。”他推開門,那人正感慨。兩人不照面,因那人戴着鬥篷。他僵硬注視着,見那說話人的嘴唇擡起,而後伸手,取下鬥篷。白色的發帶傾瀉而下,落在他面前,而,那面容,如同一個往日的幽靈,對他露出不變的笑容。
“你好,”叙鉑.阿奈爾雷什文對他說——但他知道這是誰。他仿佛見他面上那被火所焚的微笑,他說:“克倫索恩。”)
——縱使萬劫不複,絕無希望,孤軍奮戰——一無所獲——哪怕對抗的是天定的道理——
她揮刀,趕渾身劇痛,若有鱗出,吼道:
哪怕這就是最後一次,我亦要與你一戰!
(“不曾想到終結之時,”此人複道,他說他們對終結有一種偏愛:“仍能與你再度相會。”
維格斯坦第在一旁看着,沉默不語。)
“此番體驗,我好歹明白了一件事,”此人道,略捧起茶杯,吹散其上的白汽,克倫索恩目不轉睛視他目中,似見光在水上浮動,金藍交織:“——我的身内,竟有那排斥我大願的事物存在。這也不失一趣,雖然終于頗見對完滿的損失——維格。”
他忽道,使彼處二人都吃驚,唯他面色淡然若常——此處的常,應說是他的原來面目,潛移默化間被此二人接受,由是他甚至喚這個親近之人間才可得的臣名,那人也不見惱怒,唯有絲深入骨髓的惶恐,因心,到底蒙受宗主的感召。克倫索恩額冒冷汗,隻見此人輕描淡寫道:
“你先稍回避一下罷,此事我要單獨和克倫索恩說。”維格斯坦第聞言,似有遲疑,但他和克倫索恩二人對視,後者隻對他搖頭,再無多言。維格斯坦第無奈,唯點頭行禮,目光擔憂,退出房間,身後則有人道:“對于我來訪一事,還望你保密了,維格。”
他步伐略見踉跄,仍複點頭。少頃,屋内隻餘他二人而已,談話遲遲不開始,隻見那人仍手捧茶杯,兀自感慨:
“匆匆兩千年,總歸無法離開這起始之處。”他目視水汽,神若漂浮。這恍惚,不明敵我,不辨前後,令克倫索恩焦灼不安,終于,他握拳,擡高聲音道:
“你——”
那人擡起頭。金色,終從内到外浸染他的眼,兩對金瞳孔對望,他為彼目中徹頭徹尾的空洞和虛無所震撼,有怒不能發,有語不能言。克倫索恩頹唐後倒,擡手,對着那别眼而看窗台的訪客,控訴道:
“你就是這兒——”
他道,而在他哽咽之時,對方卻不曾遲疑,面帶一縷飄渺的微笑,接續道:
“就是在這兒,我殺死了你的母親。”
他險些一口氣沒提上來,絕不想他竟如此厚顔無恥坦白承認,但他一絲力氣都沒有。他像離了水的魚,擱淺在沙灘上,隻見那金眼,如同沒有溫度的太陽般轉身,望向他,聲音似盤旋空中,仍自墜落:
“就是在這兒,我犯下了弑神之罪——你,神之子啊。”他同他道。克倫索恩搖頭,又變成了那無助的孩子,在天宮中 ,任他擺布,但,不知怎麼,‘神’,這個詞語,誰都無法解釋其來源,如同無法解釋他們的現狀般,懸挂他眼前。他感到彼人仿在将詞語,投入他的心中,使他不知何故隻願退縮。他聽,不可抗拒地,聽他道:
“讓我告訴你神死去的後果吧。”米涅斯蒙說:“如此,你方能抉擇——是否要‘永世’。”
她沒有機會入這小城去叙舊,相反,隻有冬雨中隐隐傳來的驚呼聲示意着這座破舊的城鎮仍是活泛的。沿山鎮的邊緣線再往外可見長尾的林鳥頂雨幕起飛,回望中,隔開千米之遙,她似能看見她應守護的隊伍,正緩慢向東而去。可以預料,那隊伍的成員體力衰退而欠缺馬匹,亟需她的掩護,而實際上——她自己所帶領的這支隊伍也是人手欠缺,疲乏饑勞的,但她沒有停止也無絲毫猶豫,和追兵在城的另一端相逢,雙方都自雨的朦胧中顯現,音符般地彼此踏行相向,雨滴落昆莉亞的面頰,她凝重而深刻的輪廓,其眼甚至在這一刻若石在空中被勾勒,随刀上滾落鮮葉的血珠而顯格外遙遠又格外清晰。她在狹窄的山道上和彼方那路人狹路對陣,見領頭人伴随着零落的雨聲,從簾幕後對她展露身姿和歎息。
“——沒想到會在這遇到您,昆莉亞閣下。”來人道:“此若非命運耶?”
昆莉亞,唯勒馬而蹙眉。長刀在她身邊淬雨落血,背後,那隊伍的前鋒已倒落無數死體,如是她一方,經此損失,亦隻剩人手寥寥環她身後。彼軍的隊伍仍自從山口之下不斷浮現,若霧海中鲸影,她們寡不敵衆,或将是面對場寸土不得而折戟叙血沙的無望之戰,然從她面上的這對眼,其透雨而朦胧卻唯情态是無比清晰的如夢巨獸之姿中可見,她已決定要固守此關隘同來人血戰到底。是啊!故敵方那将領也歎:這夢中的巨獸,來自水的妄想護法——不正是龍嗎?這對軍之将,雖看似是一孑然人身,但雨卻為她顯出勒真實了。你正是當之無愧的巨龍,這顆非人之心的承載者,無論你懷抱怎樣的妄念,我都仍對你緻以敬意——人,固然是需要遵守某一規則,束之為道,但你,不過是被束縛在地上,幻示這人身,似在地時自然生化出河海山川為這命定而無情的局場,為人時又深陷規律缰網的束縛,有道無道皆果不成成功——但你的命運,你的心,原本就登臨天際——無疑,當在天時,如你現在以此人身挑戰無望,當觀作龍!
“我大約是勸不動您的,但我還是得盡我的義務,避免不必要的傷亡,”故此人歎:“諸位将士,你們沒有必要保護那名叫安伯萊麗雅的年輕人。曾經我猶豫多時,錯失良機,已等至現下,如其已從幼獸生長為成獸,不得不大動幹戈以天羅地網和巨大損失将捕捉。”雨幕滑落在此人溫柔,沉默而受歲月磨砺已變作難計量又難看透的隐秘面孔上,仍吹拂那看似無害的憂愁氣息:“那時的小仁小義,不想會有如此後果。安伯萊麗雅,那孩子——”
此人面色略沉,聲音透水而來,穿透昆莉亞耳畔,如重錘,使她皺眉:“并非屬于蘭德克黛因的事物,我隻能如此說,必除之後得安穩。因此,諸将士,若你們現也有心投降于我,我保證諸位的安全和未來——”
她不予他言說的機會,拔刀而向,其上的血痕如刀射落他眼前,而她寒聲道:
“我也不曾想到您終于親自出馬了,達米安費雪閣下。你被縛的父親和母親還健在嗎?我倒是聽說‘聯盟’内許多人已不敢再戰,你如今是逆民意而行,後果如何我自不提醒。”前方,飛湧的騎隊終有止盡,達米安費雪神色平常,本無戰意:雙方的兵力如此懸殊,一旦開戰不過是場迅速的屠殺。面前此人,便是再堅定,再死守那原不該的信念,又會怎樣改變?他于是隻幾分悲涼而無奈地聽着,見世上四方,唯有這綿延不絕的雨:
“且如今你倒是大行招安,那時被你放任屠戮的村鎮,受你手下淩辱的柔弱諸生,死于你手下的千千萬戰俘,又當如何?”昆莉亞憤而道,握劍手似有骨裂聲,而喉音低沉,傳龍腔咆哮,地下嗡鳴,‘聯盟’士兵不由望地及天,察是否有龍靠近,或者——面前這人影,是否會破身為龍,但隻有雨的紛纭仍模糊着前後人影,使那已注定的局面,在将發未發中。
“龍心啊。”達米安費雪歎道:“我們有朝一日還會以那巨龍之姿對戰嗎,昆莉亞閣下?”
而,龍心對他回應道:“絕無可能!”他不由因此諷刺而笑了,見那龍心對他噴湧,龍目對他睜開,憤而道:
“我們誓言棄絕它,絕無可能再去尋求它!我知道你們對安伯萊麗雅殿下的流言蜚語,但達米安費雪,”她舉那鋒刃道:“你們才是蘭德克黛因真正的邪魔外道!”
她便不再和他對話了,雨落如注,再看了一眼面前排開的陣仗,昆莉亞凄涼地笑了笑,低聲對自己說:
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命運嗎,費雪?
是你們選擇的來路,是那年卡涅琳恩穿過大裂谷,到訪我故鄉的路——而再沒有人,比我們更熟悉這兒了。隻要有人與我配合,憑你所帶的這區區幾百人是不可能突破這條狹隘的山道的。
而那個能與我的配合,一定會理解我意圖的人,就在隊伍之中!
正此時,‘聯盟’軍的後方起了驚呼,而達米安費雪回頭便可見從上方山崖上滾落的碎石。那山口上,似有一隊模糊的人影不斷鑿打山壁伴随着隆隆捶打撞擊聲。箭也落下,他面色一變時,中天電光閃過,有道藍影,從他上方浮現。
安伯萊麗雅。“——你們會後悔莫及!”他咬牙道。雷霆霹靂在昆莉亞身後,她面色凝重,揮劍向前,道:“死守防線,絕不可讓他們突破此處!”她望達米安費雪,但那時,尚不懂他眼中的絕望。
山石滑下,雙方交戰。達米安費雪同她交劍,而,奇異,她竟感到是沉沉疲憊,從那劍光中傳來。
“——神恩的衰退不可避免 。”窗外有雨,叙鉑.阿奈爾雷什文,或者說,隻是他的身體,望向窗外,平和道:“或遲或早,龍心将再度現世。”克倫索恩蹙眉,聽他搖頭道:
“不過那并不是什麼壞事。”說話人的眼在黑暗中,幾已完全變化為金色,擡頭看他:“龍心,如同我們的神一般,正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特質和其異樣之處。”可想見,克倫索恩心中越發不解,而此人隻品茶,面帶微笑,諱莫如深:
“要理解我們的世界,如不理解我們的神,或者我們的心,而隻憑格物的方式去組織和明了物質,終究得出的是一片面的答案。”他自嘲而笑,又很平靜,道:“但那時的我——不,哪怕是現在的我,如果不是曾放棄知性,也絕是難以領會這簡單至極的答案,而終究會南轅北轍。”
“所以你到底發現了什麼?”克倫索恩問。他覺得疲倦無力,同時深知自己已陷入,這個舊日的幽靈出現開始就編織的沉重蛛網中。他無法判斷方向,亦無法脫離他的思維而另辟蹊徑,如同這答案已在面前,用那無邊的虹吸之力引他向唯一的路徑中去。叙鉑——不,承認吧——他苦澀地抿住嘴唇,如要令恐懼脫胎而現實落成,念出那個名字,令他冰冷的黃金再度閃耀——米涅斯蒙,擡頭望他,微笑:
“‘神決定了’,”他念道:“‘生命的靈魂,要在絕對的愛之中誕生’。”
大雨傾盆,在這句話後寂靜許久。克倫索恩的發垂落面前給他一片頹喪,空白的蔭蔽。他呢喃:“什麼?”
米涅斯蒙的手觸碰瓷杯,叩出那清脆的聲響,其音色零落其間似為其協奏:
“愛,這就是我們特殊的規則。試想,若有其餘的世界吧。在那兒,粒子還是會彼此親和而排斥,宏觀圍觀依然錯綜有序,編織出可感或不可感的物質界,彼處,生命仍是保有物質交換,新陳代謝而可自我複制的機體,”他擡頭望克倫索恩,見他眼中的錯愕,面上浮現的劇烈痛苦,複而微笑:“但,它的存在,就像水,石,雷,電,一般,不過是自有其規則的物質——”
“怎麼可能——”他勃然大怒,而後劇烈咳嗽,雙手捂唇,不知幾何,再落手,其間唯見那淡然的血色。而在身體的極痛而意識恍惚中,他擡頭所見,是那人落下的,不明原因,甚有些憐憫慈悲的神色。克倫索恩的心防轟然崩塌,他自己也知道,他現在做出的舉動,就像一個企圖抓住流沙,防固自己已破損城牆的人的歇斯底裡——他起身,握住面前這人的衣領,絕望而凄涼地質問他:“你憑什麼這麼說?米涅斯蒙——在你,曾經對我母親,對你的女神做出了那樣的事,孜孜不倦地反對着她給予的愛并駁斥為本能和幻象後,當然還會繼續污蔑她所創造的生命——”
“她沒有創造生命。”他的聲音驟停,錯愕地看着在自己手下的面孔,見米涅斯蒙淡然,甚有幾分黯然道:“我隻會說真相,克倫索恩。生命是生命,不過是一種物質——她沒有創造生命,她所創造的,是我們的靈魂,或者說——”
他的手松開了。兩人都跌落,米涅斯蒙跌落在椅上,聲音低沉,回蕩在雨中:“——或者說,她創造的是一種覆蓋在我們靈魂上的規則。那才是背反生命的,獨獨屬于蘭德克黛因人的聖約:一定要從愛中誕生,在愛中生活,從愛中死去,倘不如此,”二人對視,克倫索恩看着他眼中寒冷的金色,感受他口中吐出詞句中竟然不亞于他的凄涼和窮途末路,而,在這房間中的一處,神恩綻放的電光,映照在兩人眼中,那聲音,就像在——笑:
“——這靈魂不會消滅,不會停止。其将變形,逆反物質的道理,使生命的基本原則崩潰——‘輪回’的詛咒,使時間的流動凝固——‘永世’的權能,使承載萬事的螺旋從内消滅崩塌——‘滅絕’的終極。是了,甚至,‘靈魂’本身,就是對高等生物意識的提煉。靈魂是不滅的,不斷輪回的嗎,克倫索恩?”
他詢問。克倫索恩感口幹舌燥,一字千斤,他下意識四望,甚尋找房内的燭火,若想問詢那火焰這問題的答案卻終于知道沒有人會分擔,沒有人能代勞——他必定要自己回答,自己承擔。他自己,也僅僅隻有他自己。他吞咽唾沫,看着椅上仰望他的人,見他眼中的冰冷,答案雖在嘴邊,卻已知,必然的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