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克倫索恩答:“你的存在,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靈魂是存在的,甚至是循環的——”
“那是為什麼呢?你能從物質上解釋嗎?”米涅斯蒙淩厲道:“動物也有靈魂,也會循環嗎,關鍵是,為什麼不會産生新的靈魂呢?若你能解釋,你就要給出它的産生,發展,循環,結束的過程。萬物無不可,唯有靈魂,我至今不可得出答案——我隻能說,倘若有另一個世界的存在——靈魂是不歸來,不循環的。它頂多是一種意識,自有其驅動的能量和編織的紋理,但不像這樣。在蘭德克黛因,還有另一樣東西,也是違反物質規則的,你能說出那是什麼嗎,克倫索恩?”
他搖頭。“别說了。”他低聲呢喃,來回踱步:“别說了。”
但聲音繼續:“不斷歸來,從未消滅。在天為龍,碎身如雲——我們的世界中,這兩個看似截然不同相反的對于物質規律的違背,那令我們的女神痛苦的存在,和她的執着,原本來自于同一事物。”
别說了。他咬牙,但雷聲,雨聲,真相,都似乎如夢中般鮮明,砸落他身上,道:
“你說我違背了女神。若我真的違背了她對我們蘭德克黛因人的聖約——我怎麼可能會是龍王呢,克倫索恩?兩千年前,我在龍雲中看見的一切,令我如今也無法放下,而,再怎麼向物質中尋找真理和答案,如今,我都不得不承認,”他轉頭看向那人,看見他苦笑的面容,仿見其後,那白玉般的微笑,而,最可怖的是,克倫索恩明白,他說的是實話:
“我是一個蘭德克黛因人。她在最初那一日,許下的關于愛的聖約,同樣束縛着我。她怎麼會不是我們的女神呢?這違背了物質的道理,逆反時間的循環,甚至誕生了‘龍’的奇迹,就是她創世之時的約定,龍心之所以會誕生,非但原先不是因為對她的仇恨,而是在聖約破碎時,尚且還在掙紮着赴約的,我們的遵從,但,克倫索恩,兩千年前,這約定……”
奇怪,此話尚未出口,他已悲從中來。一行淚水自克倫索恩面上落下,其中映照着米涅斯蒙苦澀的笑容:
“這約定,已被它自己内部的張力所破壞。龍心在殺死女神的一刻,其機制注定會破滅。曾經達成的神迹無法違抗物質的壓力,你可以說,從那一刻開始,我們的結局就是注定的。是選擇‘輪回’的苦難,還是‘滅絕’的崩潰,亦或——我将交給你選擇,”米涅斯蒙道:“在最後的時刻,選擇用‘永世’的權能,封存我們曾在她的手中誕生的靈魂?”
若你問,為什麼,我們一定要遵從這約定,不可回歸生命的浪潮?
米涅斯蒙苦笑道:“過去的兩千年,不是已經很好地說明了嗎?我們的生命,已經不可能再離開我們的靈魂了。”
……在愛之中誕生的靈魂,怎可能無愛而生呢?
而,雖無法理解,克倫索恩仍淚流不止:大約是那個寒冷如冰的米涅斯蒙說來此事,最讓他悲傷罷。隻是他心中混雜的那許多複雜的感情,是這個時候的他,怎樣都說不明白的了。
……是了,為何執着?
我們難道是不知道這個物質世界,不循環不剝奪就無法存續?(食髓知味般理解。)我們難道是不明白單單是以這清醒的心去構建文明就是要痛不欲生?(鑽心剜骨般了徹。)不懂生存意味着機械,勞作和戰鬥麼?(若不懂得我現在又在做什麼?)
不明了我們的神定下的互愛互敬的聖約是徒勞的逆天而行麼?
——了如指掌!
她咆哮,發力将身邊的士兵震開數米,背後已是退無可退的裂谷懸崖,手已幾無力握住刀柄,氣喘籲籲,面前血落如注。
“……你們退下罷。”她沙啞對一旁士兵道,複面朝身前士兵,擡劍起勢,宣告道:“我來對付他們。”此時戰況已是狂熱,達米安費雪顯然心知肚明,面色嚴峻,身旁環繞所剩的數十士兵的粗重呼吸在雨中有如刀割,目視其面前之景,這個直刀而立的高大人影,看其身上泛起高熱的水汽和那輪廓中透露的深黑,呢喃這個詞:龍。龍。龍。他擡頭,那對藍色的眼則懸浮其上,靜望着,使他焦躁而苦痛:
這根本就是鹬蚌相争,漁翁得利之事——
“昆莉亞閣下!”他擡高聲音,欲最後一次交涉,卻在猛然回頭時,已見那人影呼嘯而來。
他屏息凝神。
“慈悲——”
他指認到——在濺如圓環的雨群和流雲般的身姿中辨認這一絕技——它實在是太适合這樣大開大合的攻擊方式了——這般舍身護法的氣概,将一具高大身軀化作水雲般泥沙血肉的流暢自然,空氣都似乎是半凝固,黑暗的,使人去領會——這不就是龍的本相麼?将一切都獻給了那本不可為之的理想,在幻想中企圖用苦痛扭曲現實——蘭德克黛因的另一半存在。“殿下!”有人飛撲而來将他壓下,得救他一命,然他在最後,仍和昆莉亞對視,見她的目,全然是龍瞳,不由恍然。
(如果這是我們的本性。)
他心想:那我又在企圖守護什麼呢?
遠處傳來弩箭扣動聲。達米安費雪心中一凜:那瘋子竟開啟了堕龍弩,莫不是想要将他一并殺死在這兒麼?
“楛珠!”有人在上高叫道:“趴下!”
昆莉亞回頭。已來不及了。
“——‘聯盟’大約是殺不死安伯萊麗雅的。”米涅斯蒙琢磨道,克倫索恩卻已筋疲力盡,唯聽他說:“倒并不是因為她有所謂‘救世’的力量,衆人會拼命地保護她。以我們的習慣,恐怕去保護她的理由,無非隻是她乃我們母親的女兒——不過這一切也是諷刺至極,如同龍心導緻我們的隕落般。”
克倫索恩見他起身,面朝窗外,輕聲歎息:“這是我們的本性,沒有改變的餘地。”
什麼意思?他輕聲呢喃。米涅斯蒙笑了。
“——就譬如說,比起被一群沒有靈魂的生物占據家園,”他解釋道,自仍令他不解:“我們甯可自己将它寂滅,對吧?”
聖約啊。米涅斯蒙感慨道:無論多少次企圖違抗,探究它,終于,隻能臣服。‘愛’,這一個詞,竟包含了所有。
“如果你有朝一日需要自己決定終末,記住了 ,”他對他道,似在告别:“你仍有‘永世’的機會。對于蘭德克黛因人來說,愛和靈魂是同義詞,”這個冰冷的,似無情無想的人對他道:“如要失去愛,不如失去靈魂。”
堕落弩迸發在山壁上,昆莉亞的視覺凝練,可見面前綻放的血花和寸寸崩落的山崖,刹那間成噸石塊向她滾落而來。她沒有機會抉擇,後退跳下山崖,可聞這瞬間有驚呼。昆莉亞在石壁間下落,鐵劍扣入山中磨開斷口而手腕欲碎終止住下落。她渾身的力氣都幾已耗盡,隻源源不斷地壓榨着意志深處的力量,上方斷谷石橋被山石砸碎跌落她頭頂身上,她以手腳緊貼崖壁忍耐劇痛等餘波過去,上方有片刻寂靜,面前是一片灰塵,視線模糊,不能辨認當下情況。稍歇息後,她開始向上攀爬,正是喧嘩再起之時。
她爬向左上方的那座裂谷石橋,聽見山谷遠端傳來的對戰之聲。達米安費雪之後的這後勤部隊,以他當時錯愕的神情見之,似與他全不統一,恐是他一親近而不信任之人,那人選便少——約莫就是他的同胞兄弟,達米安裡德了。她已與那石橋隻有一臂之遙時,正聽遠端喊殺沖天,已知是安伯萊麗雅的隊伍和那處伏兵直接發生了沖突,心中正擔憂,忽而見上方,露出張狼狽而悲涼的面孔。她已伸出手,卻見達米安費雪,面目鮮血,舉刀向她來。
那面孔是歉疚而無奈的。她抿唇,繼而,雙手發力。
“——你要是這麼說,”他恍惚,幽幽道,無力地看着自己手心:“那,那個‘聖約’,最初又是怎麼來的呢?女神究竟是如何,賦予了我們‘愛’?”
米涅斯蒙沉吟片刻,繼而低沉道:“我也尚不知,但眼下看來,那所有的可能,都指向一件事物。”
克倫索恩擡頭,同他對視,聽他點頭,道:“——正是那‘封魂棺’。”
他愣神,隻見眼前人戴上兜帽,如要告别,掠過他面前,輕聲說:
“因此,我最後要告訴你的是——也許還有一絲的希望,我們的奇迹,可能會再度降臨。”他轉頭望他,神情複雜而有那幾許敬畏,道:“如果你的父親能打破封魂棺,回到人世的話。”
真乃奇迹——但也無疑是這雨日的最後一戰:就在達米安費雪揮刀而來時,她渾身爆起,竟踩刀跳上了陸橋。這窄小的一座亞橋,連雙腳并戰都困難,她翻身而上後騰空便踢飛了一個攔在達米安費雪前的士兵,生生将他擊下裂谷;她沒有向下看,隻向前沖刺,又擊倒一人奪刀——七八箭雨向她圍來,昆莉亞展臂橫掃,步伐如淩空而行,直線距離中竟無人能在這陸橋上近身,雨落如瀑,她足下青苔光滑沾染血迹,隻是面孔,仍揚起,用那無懈可擊的為龍之姿,目視衆人。
達米安費雪垂目,而後放下刀;遠處,喧嘩聲也低了。雨越發大,呼喚着收兵之聲,他搖頭,苦笑道:
“走罷。”
他令于衆人,最後複看向她,低聲道:
“我們最終還是會在天空相會的,昆莉亞閣下。”他搖頭:“毫無疑問。”
他說罷,後退上陸,攜餘兵取馬,背身離去,昆莉亞氣喘籲籲,目視,隻見雨中,亮起箭簇之光。
她舉劍。
“——雨。”他踏入孛林的林間,擡手捧起一抔雨,面露微笑。往事紛纭,終溶于水,留此感慨:“我們的家園真是個雨水豐富的地方。”
叙鉑——或者說,米涅斯蒙,帶上鬥篷,向雨中而去,口中喃喃,似與自身對話。
“如今要離别之時,甚有傷心落淚之感,也是這雨水繁多,影響身體之故麼?”他笑笑,隐入雨中。
——還是說,這也是聖約束縛的一環呢?
令别離此事,都千年不絕?
昆莉亞已舉劍準備格擋,忽聽空中有裂帛之聲。一箭從上方射來,空中如鷹隼般擊落向她而來的那支箭,驚動策馬離去的達米安費雪;昆莉亞,卻劍那射箭的人影,久久不動。少頃,那人從上方山崖上踏雨而下,跳至陸上,雨模糊帷幕,蓋于二人之身,此時雨中對望,她足下虛軟,隻感恍惚。
“塔……”
她擡手,方才感極限已至,甚至連這個動作都不能完成,視線也渙散,溶解,如雨,唯有聲音尚繼續着:
塔塔。
她不由微笑。這是何處呢?
豈不是,故人,故地——像什麼也沒有改變一樣麼?有多少人能享受到這際遇,在半世紀後仍能在此相會,心中的感觸,甚是相同?
她的面色終變了,心中的酸澀和痛苦難以言喻。
沒有變麼?
“……昆莉亞。”她聽見她的聲音冷硬,僵瑟地傳來,隐約,隻有手指的輪廓在雨中顯現着。
——她看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啊!
她伸出手,終于敢卸力,跪倒在地。塔提亞将她抱在肩上,二人不曾看彼此的臉,就如同這近三年來,二人在夢中不曾真正相會,而隻是如此,霧夜重逢般。昆莉亞閉上眼,靠在肩上,幾就這樣睡着了,夢中,這水做的,破碎的原野上,她像乘着船,掠過岸邊的人影。同在此處,隔閡依然,但到底,好歹是,曾經岸水相逢,共行一程過。她露出一絲微笑,噙着雨,劍掉在地上,血水滴落,似沙落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