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你們東鄉人,盡管過去了三千年,慘敗後三千年,還是特别容易回到狂妄自大的習慣裡,看不大起西土傳統——”
“我從沒這麼說過。”我輕微打斷道。他點頭,轉頭看我:“您說您沒有,那麼,聽神者,你有認真了解過煉金術嗎?”
我點頭:“如果您問起來,我可以回答一二。首先,現在有些人說,東土也有自己的煉金術,譬如丹藥,但兩者其實是截然不同的事物。”他對此倒顯認同并愉快,頻頻點頭,我繼續道:“丹藥是純工具性的,本質屬于醫學,這和刹山的木屬性有關——如果你不喜歡五行的說法,請你将它直接翻譯為刹山的靈法有類似植物紋理的組織形式和部分基于光和地的性質——”
“啊,五行!我知道,我了解,蔺先生——”他做鬼臉:“木火土金水。我知道,我還知道,坎一坤二震三巽四中——”
“您真體貼,”我耐心地阻止了他:“有時間來了解這些皮毛!”
他對此怪笑,令我繼續說了:“——見此,請您原諒我對此皮毛性質的了解——煉金和丹藥不同。與聽上去相反,丹藥幾乎可以說是純工具性質的,煉金,實際上則是‘功在外,果在内’,這是門關于轉化的學科,盡管取用于厭能的本靈,‘金’,也來自于先民在礦石上的實驗,實際上它的操作空間遠不止于轉化礦石,如果它想,它可以轉化任何事物,用象征性的手法。它可以将月亮轉化成太陽,粗糙些,譬如,用月光石和金石降靈,使兩者的性質互相轉換——”
“這也太粗糙了。”他評價。“請您見諒。”我作揖:
“言而總之,煉金術轉化的更類似于非物質。它轉化的是性質,而,在每一物體上。如是将動物的動,轉化至植物身上,它倒也可以造出能走的,能說話的植物,隻不過這個煉化涉及的門目過多,據我所知目前還沒有完全成功的,就算成功,結果也短暫而駭人——又譬如說,将人一類獨有的性質,徹底轉化物的身身上,好比——”
我指向基地西南處。
“封魂棺。有人推測這是類煉金産物,不過說實話,既然煉金術最終的讨論物也是人的靈魂,我時常将它當作一個統一靈派學的獨特表達方式。東鄉和西土傳統在靈上的分歧并不如你想得多。——以上是我的想法,您還滿意嗎,難雲阿閣下?”
他考慮了一會,然後說:“如果你知道得比這少,我會懷疑你這兩千年是不是睡覺去了,聽神者。”
我笑了笑,看着他:“——我也聽說煉金也能轉化年齡。好比在某種特定條件下使人的□□和石頭的性質呼喚,讓人的年齡延長,您聽說過嗎?”
他沒有掩飾的意思,相反拍手而笑,道:“你看得出我的年齡,蔺先生?”
此需些許考慮,我因此仔細觀察他片刻,道:
“應是七十餘歲。是嗎?”
他表示歎服。
“正是。”雨水落在我二人面上,他忽而不說話了,看向海遠處。
“您相信那兒隐藏着一個從未被發現過的大陸嗎,聽神者?”
難雲阿問我。
“這不是相信與否的問題,科學點說——我認為這是需要驗證的,對嗎?”
我回答。他挑了挑眉,複問:“那麼,換個說法——您覺得這該是什麼意思?什麼樣的存在能隐藏一片大陸,改變世界的地貌?”
沉默間穿插着雨落和海聲。我什麼也沒說,這一切替我回答。我什麼也沒說,這些聲音替我說了那個詞。
“……神。”
難雲阿說。他未等我回答,而繼續向那尤顯尖鑽的問題:
“你覺得唯乍是神嗎,聽神者?”
我準備了這問題很多遍,因此迅速回答:“如果您把神定義為,‘超乎人類理解,顯然非人而似乎與人類的終極命運息息相關的存在’,那麼,是的,唯乍是神。”
難雲阿沒有評論我的答案,而繼續以提問。他問:
“那,您覺得神存在于那最小處,還是那高大處呢?”
我頓了片刻,然後領悟了他的意思,說:“——您是在問我,究竟是統禦萬物的道理——譬如說現在正在試圖攻克真正的造物之理的微觀學,那最小的甚至無法被觀測,遠超我們能直覺感受的虛空中,存在真正的‘太一’——我們從小到大的結構,那些原子,質子,中子,電子,更小,那些基本粒子,甚至,再小,所謂的‘量子虛空’中絕無可能被觀測到卻可能自‘無’中産生了有的波動之源。您是在問我,是否有神,掌握着這個‘無’的規律,使這規則如此精妙而統一——我聽說有些學者現在經常說,生命是物質規律中的一個意外——您是在問我統禦這個意外的法則,從無到有的這個過程中,神是否存在于此,”我說:
“或者,您是在問我,神是否是像唯乍一樣,可感,可聽,可見,似人,而不似,光焰無邊,威儀萬丈,正若那審判之劍,懸挂人世,可整其秩序,改天換地,便在一念之間?”
他聽着,似有些驚訝。他沒有回答,隻是繼續,問。
“你如何覺得,聽神者?”
海潮聲起,浸滿我的耳畔,我望着他,而後微笑。
“我認為二者皆存于神。”
“那是耍賴!”他竟露出那孩子般的神情——不。不是,‘竟’,我已發現這個男人讨人厭的原因——不是‘竟’!
“耍賴麼?”我笑道,推着他的肩,就像對待小時候的倚泉,使他向可避雨的地方去。他似一開始有些不慣,但到底聽從了。走廊内,有人看着我二人,我在他耳邊說:
“必要如此!”難雲阿似震了一下,轉動眼珠看我,但我不使他能見,唯使他能聽:
“如不存在于最小的無中,如何使這世界誕生?”
“——但這樣就意味着沒有神!”難雲阿掙紮道:“如果神是規律和道理,這就意味着沒有神——一切都是意外!”
“不!”我吼道,他打了個寒戰。雨越下越大了,我告訴自己,正因如此,我必須吼出來,他才能聽見;那些站在走廊中的人是聽不見我們在說什麼的。他顫抖越發厲害,因感我用上了力氣。
“神存在于無中——但如果隻存在于無中,世界如何有道理?如何有秩序——如何有公義,如何有善惡——如何有因果——如何有報應!”
我在他耳邊咆哮道。他開始全身發顫——孩子。
“——我不相信。”他說:“這不可能是一個有意的意外……”
我将他推進走廊,同時一步登上,工作人員來将我二人分别接走時,我已重新挂上微笑,和幾個相識的檢測人員打招呼。
“正在聊天,突然下大雨了。”我說。“啊,你和難雲阿先生聊得很來?”員工同我道。我點頭。
“我們對神有不同看法。”我微笑道。難雲阿在後面抗議:“他是個瘋子!你們冤枉了我!”
回房後我洗了個澡。通訊器中沒有信号,一如既往。八月中,我一共接到過兩次中府的通訊,平平無奇,一次來自海清文,他要我詳細考慮和西土合作的問題。
——你想好了嗎,聞彥?
這肯定是很大一塊靈地。
——無意和異端分享。
我打了回複,但沒能發出。大約在房間靜坐了一小時後,我去了餐廳,果然又看見了難雲阿。我徑直去找了他,這會他已恢複了面上的輕佻和莫測。
“看看這是誰,”他對我說:“簡直就是貪心算法的靈魂啊?”
“過獎了。”我在他對面坐下:“隻不過意見不同而已。正因如此,我是唯乍的聽神者,而不是什麼别人。”
他開始吃飯,我也用餐,五分鐘後,他問:“你坐在這是想幹什麼?和我交朋友嗎?”
“——不行嗎?”
我回答。難雲阿面露困難之色,如我所料。
我第一次和他見面的時候,沒注意得這麼清晰——我看他,是個中年男人,說話富有攻擊性,極端,直白,危險,而忽略了另一件事——這同樣也是青少年的特征。先前我和他在降落台上時,我考慮幾次要控制他,也許不現在處理,但最後改變了想法。
他活着對我來說更有用。
“跟我說說西土的傳統吧。”我邀請道:“譬如說,煉金術?你是怎麼保持青春的?”
他久久注視我,之後,我們開始聊天了,恰似一對友人。而在接下來的——五年裡,這樣的情景都時常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