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ding South(厭人者)
那藍星再次亮起的時候是五年後一個平凡無奇的早晨;開頭三年我們主要活動在海軍基地,視天氣的寬厲斟酌性而謹慎地出航,在持續了一千二百天的‘無信号迹象’顯示在航海日志上後,方針改變,整個行動組被轉移到航母上,此前船隊反複請求我擔任特别警戒人員,因冒險進行如此深洋航行的結果恐在火力耗費上是極不經濟的,而相較而言從我身上消耗一二靈能便顯尤其實惠。若視其為商業條款,此行為無異于我為搭乘航向而支付了四倍于整艦油費的天價票額,但我同意了,因,“世界如此風雨飄搖之時,我們必須同舟共濟”。
“不幸從來沒遇見過δ001。”難雲阿說:“你覺得它在躲你嗎?”
我動棋,回答:“我覺得這是命運。”
我們對命運的看法并不統一,誠如那天上午九點半的棋局中他用頭腦推算,而我用靈能演算。我的主要精力在和他對話上,但他對棋局的陣型和美感頗有執。博弈遊戲對我來說談不上命運,但對難雲阿而言,這為木所雕成形而可動的規則,就是命運本身。牆上的機械時鐘将時間固化為形,而難雲阿開始同我說他的夢。
“我經常做夢。”他整體性概括道。我動棋,力求使這盤遊戲延長,且使他沉浸其中。
“嗯,然後呢?”我說。
“……是個挺奇怪的夢——隻有一個夢,你有這種體驗嗎,聽神者?”他說:“無論有沒有。總之,我的夢大體是連續的,一種類似,‘對,又是這兒’的感覺,雖然情景不同,但我知道是同一個地方,除此之外,沒什麼尤為奇特之處。夢裡,潛意識赢了,醒來後記得一兩個片段。”
他停頓片刻,思考眼前的局勢,點頭,繼續:“——我做了很多年這個夢——有時我覺得在夢中已經曆過出生,成人,工作 ,然後死亡,甚至有點跌宕起伏。很多夢都這樣。你會這樣嗎?”
“在我印象中沒有。”我回答。這時走廊外已響起一陣喧嘩聲。我沒有回頭,但也沒有閉眼,難雲阿站起身向外望去,其姿态便如一個長期待在室内而對一切都充滿好奇的孩子,之後這聲音越來越響。我坐在原處,等員工推開休閑室的門,一陣陣驚呼自動通知,而無需我親自去看,說:
“那藍星亮了,兩位先生!”
難雲阿已跑了出去,經過一旁工作人員寫的‘生日快樂’的橫幅。我固定棋盤,同樣随其後走出,臨出門時關閉,上邊有彩色碎片落下。走廊昏暗,因是窗外難得透亮的天色暗襯,每道步影都如自有其幽暗無言的長尾,深埋在覆膜硬闆的地下。我走入露台,聽見航母頂上觀測儀隆隆轉向的機械重音,劇烈的出力籠罩在四周的合金叢林中,反射頂上唯有薄雲一片的豔陽天使四周酷暑難耐。這四周匆而飛旋的聲音中有工作人員小跑來與我引路,使我向航母最外側的觀測台,道:
“那是特意為您準備的,聽神者!”
我謝過了他,與他一道走向遠端,海上風大,步伐便慢,将我二人的工作服向後卷起,但不減絲毫他的熱情。我聽見他在風中勉強開口,聲音因激動顫抖:
“那顆藍星确實是亮了嗎?——我什麼也看不見,先生!您能感覺到嗎?您有什麼發現嗎?”
我苦笑,安撫他:“别這麼着急,小夥子。”
天空湛藍,以肉眼則絕無法勘探到任何如夜空明星的痕迹,唯那蒼穹廣大,如蔓延無盡,而流雲美其潔白,如要永久漂流。我注視着,有一二分神,倒聽難雲阿在背後一處喊起來:“——就是這個波頻!北偏西32度,不急着改道,趕快記錄!”
我見他如此活力,不由啞然失笑。依官方說法,今日該是他三十八歲生日。我同那工作人員站在遠端,聽航母的動力機逐開海水,許久無言。我不覺得有我出面的必要,那工作人員則在沉思。
“……北偏西32度。”他重複這詞,而後以極小的聲音,詢我:“那兒,就在那地方,真的藏着一個我們從未見過的大陸嗎,聽神這?”
我望那處,聽四處聲,風撫動飄搖之物,如發如衣,靜默片刻,回答他的問題:“有可能。”
“那……那片土地,會是什麼樣的呢?”他呢喃道,聲音被風吹散,想象——狂想,發散,試探着:“會不會——”
我低頭看他。我看見他眼中閃爍的絕望,孤注一擲,走投無路的光彩,其最似貪婪。我對此微笑,然後對他擡起了手。
“啊!”
他吓了一條。這是個攻擊手勢,他若害怕,倒是不錯,不過若我朝向的是他,這以手護頭的姿勢亦所能寥寥。我故笑,起訣,口中道:“莫怕。”
刹時靈木在他身後的海域上綻開,擊退了一破海而處的異獸。他驚魂未定地朝後一看,然後長舒了一口氣。
“這畜生!”他嘟哝道。這是個東鄉人,雖和西土人已共事多,仍在深處有許多習慣到底不改。東鄉民族對‘人’的概念是模糊的。一種生物,與畜生有别,似因更有不同,知禮有信些,但終是模糊。我深深望他,似見萬千人影流過,逐光追影,尚無定論。
“……如何,您感受到什麼了嗎?”
他緩擡頭,在明光下看我。我笑笑,搖頭。
“尚未。”我答。約二十分鐘後,檢測已完成,我走回入口處,正見難雲阿興高采烈地處于一種人群包圍中,我若稍見,可以察那其中數人的虹膜,在陽光下有若隐若現的金色殘餘。
“蔺大人!”他朝我招手,顯心情甚佳,道:“去把棋下完罷!”
我神情輕松,甚見友好,對周遭衆顯然來自煉金會成員的目光視而不見,欣然應允。
“當然。”我如會友般開口:“咱們将棋下完罷。”
夢。——夢是個危險的元素。您明白這件事嗎,難雲阿閣下?夢的危險,在于它屬于水。水是最初的元素,最後的元素,最廣泛的元素。最洶湧的,最莫測的元素。水流淌在封魂棺的深處,有一次,當我起了某種念頭——‘我不能繼續了’——我将頭伸進了封魂棺裡,那時我碰到的不是石頭,不,相反,我的頭探進了水下,那水是淡紫色的,我無法描述,但若要拟似,接近,我覺得那像丁香的顔色。像我最初在藍山盡頭看見的那條步道,如同一個人走出封魂棺,走向一個我們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我的手僅僅扒着那石棺的邊緣,因為我深知一旦放手,我就再也回不來了。邏輯推理,需要麼?詳細的知識,有用麼?水充滿了五感,閣下——大人——先生,我的神對我說——‘一個有魂魄的事物入内,就再也不會回來’。祂好像就在頂上看着我,對我說:
沒有人能逃出封魂棺。
而瞬間,我就知道那是真的。
“噗!”我的對手吐氣:“你的棋下得很好!你簡直就是個人工智能呢,蔺聞彥!我聽說那個項目因為耗能過大被暫停了,但我現在可以跟你玩,真是棒極了!”
他抱臂思考面前的棋局,繼續評論:
“你的西土話也說得好,你對西土傳統的了解比現在的西土人還多呢——就連你的煉金術都還不錯,說說看,說說看,聽神者,”他露出笑容:“你壓根就不讨厭西土文化罷?”
我的神情是屬于那類被冤枉的人。
“我從沒說過我讨厭西土人。我曾經和數十位西土将軍互為戰友,攻克厭能的防線獲得戰争的勝利,為何我要讨厭我的盟友?”
難雲阿怪笑,其意是:既然你提到這個了。
“既然你提到了——我記得你的家族是被阿利蘭人所害,而且你不是一直都對世界大戰義憤填膺嗎?”
“世界大戰……”
我動棋,并對這個詞報以微笑。世界大戰:它看上去是一個組合詞,實際是個專有名字。大寫。沒有第一次,沒有第二次。隻是,世界大戰,因為它隻指的是三千年前,以厭能和刹山的神戰為背景,發生于西土和東鄉,最後席卷了各個地區,交替着東西全面戰争和各自内戰的四十年大戰。不是每一天都發生戰争,但每一天都在戰争中。戰争在世界的每個角落:在城市,在鄉村,在神龛,在政壇,在街道,在學校,在醫院,在□□,在頭腦,在價格中,在言語裡。戰争改變了一切;那戰争之前,我們稱之為古代,戰争之後,我們開始叫做現代,諸神悄無聲息,仿佛要銷聲匿迹,新的秩序正随着舊時代的徹底死亡随自省建立——‘這是人類發展中不得不流的血’——而在勝利的黎明前,從南方升起了那真正的決戰之星。一萬年的封鎖為天下大同結束,四十年血戰因神王而終,以唯乍攻占中府,統一東鄉和西土諸國改王為民,使天下諸人皆在祂的藍旗下為衆生之一從此平等作尾而始。這就是世界大戰。
我柔聲開口,回憶此事:
“這有些複雜,不過你應該也能理解。是的,是有一段時間,西土人不過是想來做生意,然後順便窺探一番刹山靈法的奧秘——刹山的靈能其實遠勝厭能,因此先前厭能才不斷引誘唯乍東行,讓刹山懼怕祂。祂在封印唯乍這事上用了太多靈能,方與厭能陷入苦戰——但當厭能的傳教士發現刹山的方法對他們來說不堪續用而整個東鄉,與其說大有可為,不如說隻是有些許繁華的破布一片,他們開始另做計劃——是有這麼一段時間。”
我吃了他的一個馬。“你開始生氣咯。”他喜滋滋地說,我對此不做評論,繼續說:
“有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