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沒讓人失望過。讓安多米揚總結,無論遇到了什麼——埋伏,背叛,劫掠,綁架,多方混戰,隻要能用殺戮來解決問題。
安伯萊麗雅就會完成。
——我的文辭不足以向你說明我的喜悅,司令。那些退休的‘鬣犬’不吝反複使她知會,安伯萊麗雅,在她眼中,相反,隻是那般,不沾片血地站在庭中,有風吹過,萬頃藍海。
“……這和龍心有什麼差别?”她喃喃,從思緒中上浮,略閉眼。
她想到那年輕女人——她能用這孩子,像動一枚棋子。最強的一顆,在棋盤上橫沖直撞。
但到什麼地步?
什麼時候那枚‘龍’的棋,會真的長出翅膀?她勾勒這個想象,如見到那棋盤長出血肉,取道現實。世界什麼也不是。隻是一座棋盤。
“我覺得我……”
她擡起手,陽光落在她手中;她不能注視那太久了。太久的注視讓光變成火——而,在任何情況下,安多米揚都不想思考到火。
“——你不想殺了柯雲森嗎,安多米?”他忽說,清脆而突兀。她忽而轉頭,扣住手,面露兇惡。
“我不想殺了柯雲森?”她略帶疑問的重複,但更像威脅。他擡起手:“我知道,我知道。你做夢都想。”他數道:“但時間緊迫……但不是現在……但……”
他對她伸出一根手指,像戳破一個先前始終未曾明朗的秘密:
“但你不想繼續用安鉑殿下。你在害怕什麼。”
于是那問題沒有結束,仍在這房間中彈跳着,在角落中隐藏。她的眼神複雜而躲閃。
“你……”他輕輕地笑着,擡起頭。但他沒有說,更像感慨。她蹙眉看着他。他要說什麼?
你……
他隻是用眼睛,真摯而确定地看着她,在無言的默契中将某事确定。她恍然大悟,松開手,看向他的眼。這是種公約。他說:我明白你。
因為我也一樣。
“我們沒有選擇。”她說了出來。他做了信号,她使之響亮。“這可能會有嚴重後果,但我們沒有選擇,你知道。”她重複了遍,像傾訴般:“你知道的。”
對此,他微笑道。“我知道。”他安慰,隐秘地笑道,似乎這真是她們之間的秘密。兩人對視許久,她别開眼,長舒一口氣,走到床邊,拉開衣領,顯然緊張。
“我可以派她去沃特林保護你,至于殺不殺柯雲森,看情況。”她抹去額上的汗,複平穩聲音:“但總的來說要和厄德裡俄斯說明情況——雖然現在通不通知她,都沒有實質影響了,但我确實有點過意不去。
“厄文現在被架空得很厲害?”他側過身子,面色晦暗不明。
她點頭,面色複雜。
“很厲害,各方面都在瞞着她,因為她不傻,糊弄她,糊弄不了,隻能依着她孤立無援直接封鎖各類信息。當初攻擊商道,根本沒有跟她商量。現在,厄德裡俄斯的狀況就是,内外無援,成不了事。”
“可憐的厄文。”他回答:“就像大王當初想的一樣,這就是為什麼他把她托付給了你,是吧?”
“是。”她承認:“我肯定要保護她安全,也算是對拉斯提庫斯的交代。”
他聞言笑了笑,而後也起身,語氣輕快。
“我去直接和她說吧。”他決定道,和她道别。她點頭,送他出行。她站在門口,看他的影,在遠處,消逝成一個白點,漸不在眼中了。
他走過庭院。他經過了自己的父親,父親,感受陽光的明媚和暫時的歡欣,對他舉杯祝賀:
“你是我的驕傲,叙鉑!”
歡迎回來。
他對他揮手,說:“你也是我的驕傲,父親。”
他看到庭院中的隐藏的一隻鬣狗,順着它的目光,再次,他看見了那藍色的身影。影在影中穿行,真相如水,已漫過他的手指,但他還缺乏将其看見的眼。
他擡起手。透過自己的手,叙鉑看見那一天——兩年前的那一天,他站在安多米揚身旁,看見揮起的旗幟。安多米,發出錯愕的驚呼——他的老朋友,被自己的命運刺痛。他看着,心想:
如果戰争有它的化身,
她就是它的化身。
如果戰争,像是那旗幟上的女神,有它自己的神。
——那這孩子就是它的神。
花雨和落葉在那孩子身邊旋轉。
(他還是忍不住想。)
……神……。
叙鉑走過中庭,内宮便在眼前。往時光中一望,此處不是蕭索了很多麼?但,同樣,往時光中問詢,這一日的光景,不是早已注定麼?
宮門前隻有一個衛士。一個醜男人,對他擡起頭,蹙眉望着。
“王女殿下現在不見人。”醜男人道:“反正也沒人對她說實話。”
“我會說實話。”他說:“而且是很重要的事,跟她說一聲罷。我是叙鉑.阿奈爾雷什文。”
醜男人尚沒開門,木門内,聲音就傳了出來,道:“讓他進來吧,阿醜。”那醜男人搖頭,拉開了門,他看着醜男人,不知為何,覺得似曾相識。但這也是正常的——他能感到答案的絲線已在扯上他的皮肉。他能感到答案正企圖撕碎他的表皮。但現在還不是時候,過于心急,就會與真相失之交臂。
“……然後,就像一道從夢中浮起的巨大的陰影,出現了一頭黑龍,映在塔的四壁上……”
須臾,在他回神之時,門在身後關閉,留下道陰影,窗口顯遙遠,海景于日中搖曳,明亮虛幻。一陣機械,似水鐘滴落的聲音襲上他的耳畔,引他垂頭,見到一形神枯槁的老婦之體,坐在桌邊,而一旁,桌的主位上,立着那白色的影,似株侍奉不朽之花的淨瓶,端奉幽光之中。
叙鉑。
她對他微笑;他看見她的顔色和面容。
他還是忍不住想。
“啊,厄文,你在這……這是……”
——這是克留姗多。
“噢,克留姗多?我聽說……”
——是的。她遭了不幸的疾病,人們把這類人,叫做‘無魂者’。
“她在說話呢?無魂者,厄文,雖然并非不會說話,但可說不了什麼内容。”
——她在講故事。
一個我沒有聽過的故事,從一座塔開始……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重逢。
他停在那兒,垂頭看自己的足下,木地闆竟鍍上了一層銀光,像在冰海中。“她告訴我,這是她在夢中看見的。”她說——夢。啊,是的,夢很危險。它近乎是無窮的,像真理之前最廣大,最偉大的謬誤。它能隐藏最龐大的事物。像是那孩子——像是安多米——像是他自己。他,——,忽然意識到,他策略的根本,是将自己鍍上一層如夢的外殼,來檢驗真實的方向,而,即便在這層銀白的覆蓋中,他還是,忍不住想。
誰是我們的神?
他擡眼看着她。他。他一直想知道關于那極緻,不可能天問的答案。何為神?
你是一個真實的化身麼?
一個溫柔的,散布福音的,如無數重生的母親般的存在。
(她對他微笑。)
還是一個殘酷,投來目光的無言啟示?
“你是來找我問關于安鉑的事情的罷,叙鉑?”
厄德裡俄斯輕笑道。在那時候她展開的發絲撫過床後的藍天,如一層睫毛,層層勾勒的窗棱和樹影為輪廓,而,如此,叙鉑就看見了那雙眼,似在将要轉頭的瞬間,望他。
——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是你的副官出言不遜得過分了……
叙鉑走後,她就閉眼,休息了會。她最近不知怎麼地,夜間多夢,睡不安心,以至惡性循環,總是要睡,總是還不得休息。果然,現時,她又做夢,甚是激烈的情态,風般的交錯,渾身都在用勁,但在夢中,往往是不得如願的。她和面前一個高個子人影約在角力,那人影的模樣,甚是很熟悉,雙方都是劍拔弩張,憤怒激動的樣貌,她擡眼一看,竟是驚愕。
安伯萊麗雅?
劍向她撞來,見鬼——力氣大得像座山。她可不做這樣的事。她倒是鍛煉了身體,但沒想過真要磨練殺人的技藝,具體原因,至今也沒細想過,否則就要觸及到那問不得的問題了。
……為什麼……是……這樣呢?
她擡手,藍光迸裂,聲響如碎。
‘天火’映出她的面目,呲牙裂齒,模糊朦胧 ,又記憶猶新。她的嘴唇張開,嘶啞地吼着,叫她面前這人的名字:
“拉斯提庫斯!”
“——就是這樣。我希望能搶先殺了柯雲森,保證我自己的安全,可能确實是很自私的做法,但,我覺得這是值得的,厄文。其實我在兄弟會中也有幾個内應,畢竟,似乎内會也并非全部支持這個首席,如果柯雲森死了,我可以妥善利用這機會,說不定能扭轉兄弟會的文化策略……”
他流暢地說,結句如此:“如果你不希望……”
“——可以。那孩子同意就可以。”她輕聲回答,看向他。他頓了頓,略顯驚訝。她顯筋疲力盡,隻搖了搖頭。
“叙鉑,”厄德裡俄斯毫不掩飾地說:“我已經控制不了局面了。不止是那個孩子——所有人。”
她合上雙手,對他說,人的心,超乎了她的想象。
劍光如網,在大廳四處穿梭,每揮一劍,都像雷電和大地的碰撞,像要證明何事——(她這是在幹什麼?)——她無法思考,被徹底包裹進這身體中,酣戰之中,顫抖去尋找墜落在天陽中的核心——
我的心!
——拉斯提庫斯!
她高叫道:“不比任何人弱!”
夢土從頂上破碎。她的劍貫穿這個人影的虛相。這是誰?拉斯提庫斯?她和他認識嗎?——以這種形式認識嗎?他的相在碎裂,發絲飛舞,嘴唇殘缺,仍似在猙獰地對她吼什麼。
——。
——!
她恍然大悟:他在叫她的名字。
為何執迷不悟啊,
他痛苦地問詢着他,和他,和她的共同的事實——
卡涅琳恩?
“哈啊!”她猛然驚醒,維持着一個護心的狀态,渾身汗濕。她夢到什麼了?安伯萊麗雅?有點像。她在跟她打劍?
無稽之談。她能感覺到。她能感覺到心猛烈的跳動,竭力調整着,然後在轉頭的瞬間徹底發出一聲驚叫。
“老天!”安多米揚攥緊胸前的布料,看安伯萊麗雅又出現在她面前。“您睡着了。”她說。“是,我睡了會。”她澄清,抹嘴唇,坐正,但心跳如狂。她吓壞了,被某種質樸的真相,且此時看着她,越發明顯。
(你知道。
你知道。
你知道。)
叙鉑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在越過境界。
你在超越止境。
你在使用無度。)
(我知道。)
她和安伯萊麗雅對視,見她垂頭,無悲無喜道:“我母親通知我,不久,将被編入一次前往沃特林首府,喀朗闵尼斯的行動中,特此來與您彙報。”
她說:“——很快就要出發,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