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母親:
我近日方才得知,上回寄給您的書信應是意外在葳蒽附近被一隊雇傭兵截下,如此便大約應有四月我不曾同您通信了。疏于問候,您的女兒和臣子,安伯萊麗雅,在此向您敬遞誠摯的關心,希望您身體健康,達彌斯提弗諸事順遂。我給您寫信時,是五月二十四,依先前的安排,我會在五月二十六日動身,随商隊一并南行,若無偏差,将在女神祭前,順利至于目的地。兒臣猶記得上回得見母親,還是三年前的新年,一别如此,女兒對您甚是想念,時刻盼望前往達彌斯提弗,得在‘花園宮’拜見您,與您相聚。
屋中燃一盞極幽暗的燈,照亮半面深海弧光波折幽邃的藍,其長衣染以靛青,長發披落如藻,仍沾染先時沐浴水汽,彎曲如飄海中,滑落這筆直身軀。窗外月明,連這微弱燈火,一并勾勒屋内空曠,整潔的擺設,筆動桌上,桌上唯放兩本經文,一本工學書籍,一套文房筆墨;陳設屋内,家具寥寥,唯兩小櫃和一長床而已。床上被褥衣物,床前一對鞋襪,側櫃日常用具,皆樸素整潔,莫有可挑剔之處,美中不足之所,恐隻是這種整齊和節儉過分消減了生活氣息,輔以正此時的月色光潔,如是令人見其而疑心屋内并無人住,隻是仍事打掃,恍如荒鎮旅店,或臨水監牢般。人當驚訝,屋主此時正在内,正坐書寫,動作無聲。她寫信的動作,同她平日一貫般,不快亦不慢,無過柔,無過剛,似有匠人之精神,隻是這應被完成的器具,非必然是一種物質,而可能是一類任務——一種生活。光暈染她的半面,照出那專注而端正的面容——這是張尚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面孔,卻不是不能看出其未來将有,極可能有的痕迹,而使觀者有一種古怪而神秘的感觸,亦即,這面容就其外在來看,可顯如此鋒利,張揚而俊美,卻被此覆于其上的和緩專注所遮掩;它由此取得了一個暫時性的,奇迹般的成果——那尖銳的輪廓,在人群往來中有時平凡不聲,其本真的冷酷,然像内向溫和。月色照此瞬間,足覽她在此年,此歲,此地的狀态——她自己是對此無知的,而仍專注于眼下的任務,完成此日的書信:
克倫索恩叔父約莫也會同您講述今日發生的意外,而先前他已經詢問,批評了我。哪怕是現在,隻是回憶方才發生的事,我仍感到事情發生時的掙紮——我違反了您對我的要求,揮了劍,為了解救維格斯坦第閣下,而同一個人搏鬥了。我明白這是對您信條的破壞,如是我在行動前萬分猶豫,但情形緊急,若非如此,我恐怕維格斯坦第閣下的生還幾率十分小,而後果将是母親最不願見到的,有一定可能,是龍心的解放。在此基礎上,我行動了——我向您發誓我沒有留戀和沉迷金戈相交的感覺,而事實,這件事于我而言,确實沒有較之平日遠要危險以外的特殊體驗。我完全理解您為何說——鬥争,是一種出于無知的不幸浪費,整個流程花費了極長時間準備,且中途似乎任意偏差都會導緻性命的喪失。盡管我嚴格控制我的心态,不像那回在羯陀昆定爾一般,幾神智不甚清明,仍不得不重傷了幾名參與者,同時,最後,必然導緻了她們的死亡。我在這為她們祈禱,也忏悔自己的錯誤。希望她們能改悔自己的錯誤,不追求龍心這樣有害的事物,同時,也願這經曆,不該我自身,對您教誨的領略。
墨池空了,她擡手,從抽屜中取出濃墨,倒在碟中,繼而重新補上先前黯淡的墨迹:過去四個月中,同先前一樣,我參與了普通民衆的勞動,同時學習文,工,數,地等科目,生活充實。她面無表情,平靜而富有慣性,持續性地寫道,盡管文字似是熱忱,含有那天真情态和一定程度少年老成的。在不得不同她進行文字交流的情況下,人最容易從字裡行間中察覺出她的真實樣貌——如今正映在窗棱上的這道幽暗,沉默的身影——的時候,是她在文字間忽然而起的生硬轉折。上一段,她可能在飽滿的情緒裡,而下一段忽而變得過分平淡。相反亦是如此。人可能擔心她在模仿,或者僞裝——兩者皆有理有據且是真實,但這并非惡意。她承認:
但在所有學習内容中,我最重視的,始終是您在信中給我的教誨。我期望去理解,領會人們的生活和真實的世界,知曉您傳遞給我的女神的博愛和大善。您在給我的上一封信中說,希望我能更少緊張,不必滿足任何人的期待,而暢所欲言——您一定是注意到我在寫作上的模仿和努力了——我在給您的那封不幸丢失的回信中已對此答複,此時是一種複答,唯願不要顯得過分僵硬——母親,盡管我現在在各方面都有了長足長進,但童年時的失語和思維遲緩等種種現象,仍對我的習性有較大影響。寫作和言語,在未有前例的情況下,對我來說都是不容易的,這并不意味着我有意欺騙您,或掩飾我的真實情況。在所有歲月中,我始終如一地盼望着您給我的話語,去理解,靠近您,同時,如果您希望,使您聽見我的聲音。
她緩了緩,在開始寫信以來第一次放松了姿态,端詳這封信,同時驚訝于自己驟然的勞累——僅僅因為真實地,在已逝去因此不再能觸碰她的時間内,依照母親的要求,誠實。重新看方才行流于筆下的語句,她重新開始産生辨認和整合的需要,去理解這心情的意思,去知道這是她的一部分。她放松片刻,像運動員在訓練間休息,繼而繼續投身這對誠懇的練習中:
您希望我說說自己的興趣和娛樂……那些讓我感到快樂的事情……
她陷入了迷茫。快樂難以辨認和迅速找尋,若不是恰好有隻藍鳥,隔窗飛入室内,在桌上看着她。她望它栗色的眼珠,那感覺就在轉瞬襲上,她張開唇,察覺到所需的感觸:甯靜,快樂,欲露微笑。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