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回去……
“死鬼!”一陣吼聲在這個時候轟到他面上,幾乎将他的面孔變成蒼白一片;他的頭腦被掃蕩一空再無一物,隻是面上有愚蠢而茫然的清澈。思考和預期的必要在現實中被抹去,因他的妻子,這個時候,出現在他面前,對他咆哮道:
“你還知道回來?你個孫子,我還以為你跑了!”
他眨眼,然後頃刻被拖進了圍欄内。鄰居看着,他也看着。他垂目,用極度茫然的神色看着這雙拽着他的粗大而柔軟的手臂和厚實的肩膀。他看着這個女人膨大松軟的腰圍,聞到她身上醞釀的氣味。妻子——他的妻子(她是這樣的嗎?)——他的腦海中浮現一對修長的手臂,看見那美麗的頸肩和柔軟而緊緻的腰身——他極為困惑,然後,他——的妻子,轉過身,用這張衰老孔粗大的臉對着他,其憤怒似乎不比他先前少。
面孔閃爍。美麗無比。
(但那是必要的嗎?美麗?)
他眨眼,對着眼前的女人,吞咽唾沫。
“——婆娘。”這确實是他的妻子。這就夠了。
他腼腆而有些溫順地說,倒讓他面前這個劍拔弩張,似已準備好和他打一架的女人不自在。沉默之間,迅速地,她粗野的氣焰也褪去,似乎先前這種其實的存在不過是為了能在和他‘戰鬥’的時候少一些膽怯。
她抱着手臂,狐疑地打量他。
“你——”
她伸出手。他的頭腦反應了,這是在要錢。他的身體,迅速地,起了反應,似要掄起手臂,但他的左手飛速地受第二個漩渦控制,扣在右臂上,轟出皮肉響聲。
婦人退回一步。她擡起眼,惡狠狠地盯着他。
“怎麼了?你說了,幹了這一票,就能還錢。錢呢?幹得怎麼樣了?”她忽歇斯底裡起來:“昨天晚上,四處都在傳,那孩子沒死,她果然是有上天保佑的——失敗了,錢呢?”
他無話可說,欲擡起手,但臉色似很猙獰,那婦人看了,徹底哭了起來:
“你自己賭的債,又還不上錢——出了事就要打我!我造了什麼孽,才要嫁給你這個東西!你打我就罷了,還害了我的兒子!你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婆娘,我——”他想說話,但她哭得越大聲,四周都有耳在聽。他一時無法,上前一步,将她抱在懷裡。
她放聲尖叫起來。
“滾開,滾開!錢拿不回來,還想享受——滾開!”
她一把将他推開,而歸功于他确實沒用力——他是以抱着妻子的方法抱她的,而婦人,雖然不是沒感覺到,但不會細想。因為他是什麼呢?一個最粗魯的男人,對家人動辄打罵,賺着一點血汗錢,又蠢又好賭。她跟他有一個兒子,雖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畢竟是她的兒子——前年卻因為他欠了高利貸,生生被人打死了!她現在怎麼還在這個房子裡?全都是他說的,下一次他就有機會幹一筆,下一次他就有能力,将他們倆的養老錢賺來……好吧,都是些空中樓閣!她現在就應該走!
她抹着眼淚,起身,一秒也不想在屋子裡待了,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一陣劇烈的腳步聲,緊接着就是人的尖叫。那婦人擡眼看窗外,隻見幾個男人兇惡地朝内走,頓時臉色煞白。
“——你惹他們什麼了?”她驚愕地對他說:“你辦壞了事——還要死麼?”
他沒說話。
外邊響起敲門聲。
“任務,阿醜。”一聲音道:“你一個人獨活,很好。上面想問問你原因。”
他不說話。那婦人的眼茫然地凝視地面,他忽轉過身,将她拉起來。
“幹什麼!”她尖叫道,外面的人聽見了,繼續道:
“你現在出來,别牽扯到你老婆。”
“我要死了。”那婦人喃喃道。他将婦人往室内送。
“從窗戶出去。”他低聲說。婦人睜大眼,抽泣:“你瘋啦?又跟他們對着幹?你當時不是自己說,這個兄弟會挺好,能讓我們過好日子——”
門□□發出一陣巨響,他不再回答,回身跑出去,扣上内門。門口光明湧入,木屑四散,因門被生生錘開,那領頭的男人,肩上扛着一把大槌,在門口兇惡地看着他。
“你想幹嗎,阿醜?還倔?想不想要全屍了——”
他什麼也沒說,反手将身邊的一個大鍋掄起來,朝那男人沖了過去。大槌朝他砸來,他看着那軌迹,渾身緊繃,抽幹前後力氣,閃身一躲,将鍋蓋罩在身前。男人掄錘,第二下打在那鍋蓋上,力度之大,他的手臂顫抖,但他擋住了,繼而反肩發力,一腿上踢,閃電般端在那男人的下巴上。
他整個人幾飛了起來。身後衆人一愣。
“操你媽,這身手,你果然是個間諜——”
有人道。更聰明的已開跑了。他将手上的大鍋旋身打出去,生生将最近那個男人扣到牆上。此人發出一聲痛呼,頓時見血,他松開大鍋,然後俯身,握住了這槌。領頭痛得呲牙裂齒,但深知若被他搶了錘子必然是死,拒不放手。
“把他殺了!”他在地上叫。醜男人擡腿踩住他的臉,然後用力——像是在拔地上的深根一樣——用力将那錘子拔起來,以這男人的臉為地面。骨骼碎裂,聲音喑啞。
他感覺——極糟糕。他渾身都在發力,行雲流水,混成天然。但他不想這麼做——可他不得不這麼做。
他必須回去。他必須回去。他必須回去。
婦人從屋内,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看着這瞬間幾個男人飛撲上來要用刀砍這個——應該是她丈夫男人的身體,但她無法反應。
她不覺得這不是她丈夫;哪兒都很奇怪。
紅影閃過。她擡起眼,看見窗外穿梭的紅河。
“閃開閃開閃開,想活命立馬閃開——裡面那個,那個醜八怪,對,就是你——别踩了,留個活口!好不容易抓到活的了!”
來人道。紅刀纏繞,兩個欲阻止她前進的男人頓時身首分離,其餘人做鳥獸散,跑向小巷深處,被接連而來的‘鬣犬’士兵捉住,扣押在地。她向前,握住那男人的肩。
“停手,還是說你想死?”
塔提亞道。她那時深覺得跟随這男人進來再正确不過,面上笑容,卻見他回頭,表情頓時凝固。
他松開腿。地上那男人的臉已腫大變形,血肉模糊,仍在呼吸。他沒弄死他——很正常,人要殺人,也沒那麼容易……
她擡起頭,和這醜男人對視,見他的眼神在透明和渾濁中轉換。她吞咽唾沫。
眼淚從他面上滑下來,落進那溝壑醜陋的皺紋裡。他松開手,頹唐跪地,默不作聲。
婦人從屋内跑出來。
“我是他妻子!”她眨眼,眼中有了光:“他立功了嗎?”
“……大概……”塔提亞說。她低頭看這男人,迷惑不解。
……到底什麼來頭?
無人回答。婦人撲到地上,沒看那在地上昏迷的傷員,抱住自己的丈夫,大哭起來:
“你受苦啦,阿醜!”她又哭又笑:“你真厲害……”